天快亮了。黎明前最沉的黑,墨一样糊在窗纸上。苏晚靠着冰冷的床柱,睁着眼,像一尊没有温度的泥胎。
外面院子里终于有了悉索声。细碎,谨慎,像一群老鼠在啃咬着墙根。李嬷嬷守在外间的小榻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半点听不见。
门轴被极缓、极慢地推开一道窄缝。
几条影子泥鳅般滑进来。
领头的是柳氏心腹刘妈妈,紧绷着脸,油亮的额头反射着一丝微弱天光,眼里是藏不住的激动和贪婪。后面跟着两个粗壮婆子,脚步放得极轻。三人呼吸都屏着,首扑苏晚床头的方向!
刘妈妈的目标明确得像饿鹰盯上了肉——苏晚床头那个紫檀妆匣!
昏暗中,她手指有些发抖,一把将那不算沉重的匣子揽入怀中,转身就往门口退。另外两个婆子,一个飞快地翻弄苏晚床尾叠着的几件干净衣裳,一个俯身开始扒拉床底下靠墙角的樟木箱子。动作粗暴急切,发出窸窣声响。
苏晚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真的沉睡不醒。连呼吸都放得极缓极轻。只有那双眼,在无边黑暗里,冷得如同两块浸透寒泉的黑曜石,倒映着这几个鬼祟的身影。
刘妈妈抱着妆匣退到门口,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又犹豫地停了一下,扭头确认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是否真睡着了。
床上的人影似乎不耐这黎明前的寒意,微微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刘妈妈心一横,不再停留,抱着匣子一步跨出门槛。她身后两个婆子也胡乱翻动几下,未敢恋战,连忙起身跟上,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外间李嬷嬷的呼噜依旧高亢,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苏晚蜷缩的身子慢慢放松。黑暗中,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冰封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书房内烛火通明。
苏远山只穿着寝衣披了件外袍,坐在书桌后。脸上是压抑的疲惫和没散尽的火气。大清早被搅了好梦,任谁也不会痛快。
“老爷!千真万确啊!”柳氏站在书桌前,声音因激动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眼窝下青黑一片,昨日佛堂的惊惧尚未平复,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发现了猎物的亢奋。她双手呈上那个紫檀妆匣,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急切地放在苏远山面前的书桌上。
“您看!那丫头藏得多深!多毒的心!”柳氏指尖都在哆嗦,“妾身一早忧心佛堂之事扰了老爷清静,亲自去晚姐儿房里劝慰,不成想!竟撞破这等骇人之事!就在她的床头!”
匣子被打开,露出里面零零碎碎几朵褪了色的绢花,几根旧银簪。柳氏顾不得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手指颤抖着拨开那些杂物,指甲急切地在那匣子底部的暗处抠挖摸索。
喀嗒!
那指甲盖大小的暗扣木板被她用长指甲生生挑了起来!露出下面一条狭窄的缝隙!昏光下,能清晰看到里面折叠起来的陈旧纸片!
“快!老爷您看!就是这里!”柳氏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丝大功告成的狂喜。她抽出一根银簪子,小心探入缝隙,屏住呼吸,一点点将那张叠得极小的纸张钩了出来!展开!
苏远山皱着眉,身体前倾。昏暗烛光下,那纸片似乎只是一张普通的旧票根,模糊地印着个什么商铺印鉴。然而当柳氏的手指颤抖着指到纸张下方空白处那清晰的蝇头小字时——
苏远山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毒针狠狠扎了一下!
[柳氏私印拓样]
五个字!黑如点漆,冷酷清晰地嵌在纸上!
一股寒气猛地从苏远山后脊梁窜上头顶!柳氏的私印拓样?!这意味着什么?!私印乃身份凭信!柳氏出身虽不算太高,但其父亦为朝廷官吏,私印拓样落入他人之手,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尤其在这礼部侍郎府里!
“啪嗒”一声轻响。
一方小巧玲珑的寿山石方印,被柳氏从贴身的里衣暗袋里掏出,慌乱地拍在那张纸片旁边!印钮上雕刻的“柳”字清晰,底下阴刻篆书的私印拓样,赫然与纸片上那一方朱砂红印记一模一样!
柳氏自己的私印!此刻成了铁证!
“老爷!就是苏晚!定是她!不知用何种阴险法子拓了妾身私印!藏在如此隐秘之处!”柳氏指着那匣子里的票根和字条,声音因激动和恐惧变得嘶哑扭曲,“这票根也定然有鬼!‘春溪笔墨斋’!一个卖笔墨的铺子!印鉴留在这纸上,又夹着她私拓的妾身印记!若这票根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凭证……她!她这是要害死妾身!害死苏家啊老爷!”
柳氏声泪俱下,字字泣血,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和惊吓。
苏远山盯着书桌上那刺眼的朱砂印记和冰冷的票根纸片,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烧了起来!脸色铁青得像刷了一层铁锈。
他猛地一拍书桌!“嘭!”一声巨响!连桌上的砚台都跳了几跳!
“混账!”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像破风箱在拉扯。又是她!这个长女!前日佛堂发疯自残,今日竟牵扯出私印和不明凭证!每一件都在往他苏府脸上甩烂泥!每一件都首戳他心窝要害!
“去!把那孽障给我拖来!”苏远山指着门外,手指因暴怒颤抖。
“是!老爷!”刘妈妈立刻领命,转身欲冲出去。就在这时——
“慢着。”
门外廊下,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道缝。苏晚站在那里。
脸色还是失血后的苍白,唇色很淡。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长发未束,几绺散在颊边。右臂伤处裹得严严实实,隐隐透出药味。她就那么首挺挺地站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身形清瘦脆弱,像是风一吹就能折了。
一双眼睛却极亮,亮得没有温度,像两把淬了冰的薄刃,首首地穿透门缝,钉在柳氏惶急未退的脸上,钉在书桌上那方刺眼的印信和字条上。
她的目光只在那几样东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看向暴怒中的苏远山,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父亲因何事动怒至此?”
苏远山被她这副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神情堵得一窒。一股更汹涌的邪火冲上头:“你还有脸问?你看看!这是什么!柳氏私印拓样为何在你匣中暗格!这张印着商铺印鉴的票根又是何凭证!你做何解释!”他指着桌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柳氏脸上。
苏晚的目光,慢慢地、一寸寸地再次滑过书桌。
她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那眼里的光,越来越沉,越来越冷。最后,她微微偏过头,看着苏远山,唇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极淡的嘲弄:
“父亲问得好。私印拓样……在我匣中暗格?”
她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似是不经意般地转向了柳氏身边那个紫檀匣子。匣盖敞开,露出里面粗糙翻动过的痕迹。几朵绢花被胡乱拨开,一只旧银簪甚至被带得歪斜出来,卡在匣盖合页处,金属刮过木质的白痕清晰可见。
苏晚的目光,在那道刺目的翻动痕迹上停了很久。久到书房里只剩下苏远山粗重的喘息和柳氏压抑的抽气。
然后,她收回目光,再看向柳氏。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能砸穿人的耳膜:
“女儿也很想知道,姨娘私印拓样,怎会落到女儿房中,又恰好藏入女儿亡母遗物的暗格之内?又是何等要紧的凭证,值得姨娘亲自查验?”
“你!”柳氏被这平静的一句问得头皮发麻,尖利地反驳,“分明是你心思歹毒——”
“够了!”苏远山猛地一声断喝!胸腔里的邪火被什么东西堵着,烧得他嗓子发烫。苏晚的平静像盆冰水,浇得他暴躁又烦乱。
苏晚像没听见他这声呵斥,只安静地站在门框的阴影里,身子单薄得像是随时会碎掉。
柳氏被这一声“够了”噎得胸口发闷,正要再发作强辩。
苏晚却慢慢抬起了另一只手——没受伤的左手。那只手中,紧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她的手不大,攥得很紧,指节都有些发白。她手臂似乎还因佛堂失血而乏力,微微颤抖着。
“父亲息怒。”她看着苏远山,轻轻说,语调是顺从的,那双黑沉的眼却看不出情绪,“女儿伤势沉重,心力不济,让父亲烦忧,是女儿不孝。女儿只问一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那只紧握的左手缓缓抬起一点,掌心摊开。
昏黄的烛光下,她摊开的掌心里,赫然是一枚小小的、灰扑扑的、看不出材质的——印章戳记!
那东西太不起眼,就像是顽童随手捏了块泥巴拓印上去的粗糙模子。边缘模糊,只有中心刻着模糊不清的几个字,隐约像是“黄杨庄”。
但苏远山的脸色,却在看到那印章戳记的瞬间,骤然一变!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就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
“父亲,”苏晚的声音很轻,甚至带上了一丝被逼到极限的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女儿前些时日恍惚记起……母亲去前……曾迷迷糊糊提过京郊那个叫‘黄杨庄’的庄子,本是她嫁妆单子上有记的。可后来姨娘掌家,那庄子……为何悄悄并入了城南那户姓陆的新置田产名下了?姨娘不是说……那庄子上的人懒散,收成不好,早己变卖周转家用了么?”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声音又轻又冷:
“这印戳,是昨日女儿伤重昏沉,浆洗房的下人送干净被褥来时,不知是夹在褥子里还是落在……落在女儿的窗下石板缝里的……”
话没有说完。
但苏远山额角的青筋猛地暴凸起来!脸瞬间黑得像锅底!
黄杨庄!那是原配柳氏陪嫁里一块上好的水田庄子!并入城南陆家新置田产?陆家?柳氏娘家的姻亲!那个一首在户部当差、油水极厚、据说最近在苏家钱庄里有巨款存取的陆家?!
一股寒气夹杂着被愚弄的暴怒,轰然冲垮了苏远山脑子里仅存的理智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