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雪粒子彻底停了。风也歇了。庭院里死寂一片,积雪反射着惨淡的月光,白得瘆人。寒气无孔不入,冻得骨头缝都在发僵。
苏晚依旧立在雪地里。匕首垂在身侧,刃尖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冰珠。额角裹布边缘的血渍冻成了暗红的冰壳。胸前伤疤处的灼热感被寒气压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沉重的钝痛,坠在心口。
她缓缓抬起握着匕首的手。动作僵硬迟滞,像生了锈的机械。手臂因长时间的挥砍和寒冷而麻木,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她将匕首举到眼前。
乌沉的刃身在月光下,终于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
惨白。毫无血色。额角裹布下渗出的血渍糊了小半边脸颊,干涸发黑。唇被咬破了,凝着暗红的痂。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的恨意、痛苦、疯狂,此刻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像冻透的寒潭,底下却翻涌着焚毁一切的熔岩。
她看着刃身上映出的那双眼睛。看着里面那点淬毒的、孤注一掷的亮光。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冻得青白的指尖,抚过那冰冷光滑的刃身。从靠近护手的根部,一点一点,到那薄如蝉翼、凝着寒芒的锋锐刃尖。
指尖在刃尖处停住。微微用力。
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传来。指腹被锋利的刃尖划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口子。一点鲜红的血珠,极其缓慢地沁了出来,凝在冻得发白的指尖上,像一粒小小的、凝固的红宝石。
她看着那点血珠。看着它在惨淡的月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妖异的红光。
烬余。
灰烬之余。
劫火焚身,余烬犹存。
这点血……是烬?还是……点燃新火的引子?
她缓缓收回手。将那点血珠,连同指尖的刺痛,一起攥紧在掌心。冰冷的匕首依旧握在手里,那乌沉的锋芒,似乎比刚才……更冷,也更锐利了几分。
她转过身。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积雪,走回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殿门。
身后,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和几点迅速被寒气冻结的、暗红的血滴。
殿内,炭盆的余烬彻底熄灭。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她手中那把乌沉的匕首,在踏入殿门的刹那,刃尖反射着窗外最后一点惨淡的月光,划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寒芒。
像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第一只眼。
鹿鸣殿东暖阁。翌日清晨。
天光未明,雪后初霁的寒意透过窗缝渗入,比昨夜更甚。殿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药气、血腥和冷灰的沉闷气味。苏晚蜷在厚褥深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深渊边缘沉浮。
胸前那道深紫的硬痂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沉压在心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锐痛。额角撞破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灼烧着,感蔓延到半边太阳穴,突突地跳。昨夜雪地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疯狂,此刻反噬般汹涌而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虚脱。
她眼皮沉重得抬不起,只觉浑身冰冷,像浸在冰窟里,只有胸前那片伤疤深处,还固执地散发着滚烫的余烬。
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不是赵德那种刻板的脚步,更轻,更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甸甸的威压感。
一股熟悉的、冷冽的沉水香混着殿外冰雪的气息,先一步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浑浊的气味。
萧彻。
他没说话。靴底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一步步靠近床榻。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殿外卷进来的寒气,扑在苏晚汗湿冰冷的额角。
苏晚没睁眼。搭在褥子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刮过粗糙的棉布面。
一只手探了过来。裹着玄色细鳞手套,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不是抚探额头,而是首接、精准地压在了她胸前那片被厚厚裹布缠住的、狰狞伤疤的位置!
力道不轻!隔着裹布,那冰冷的硬物感狠狠碾在翻卷的嫩肉上!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嘶猛地冲破喉咙!苏晚身体本能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褥堆!眼前瞬间被剧痛激起的黑雾笼罩!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
那只手没移开。反而更用力地压了下去!冰冷的鳞片边缘几乎要嵌进裹布里!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她的意识!
“疼?”萧彻的声音贴着她耳根响起,不高,裹着冰雪的寒气,砸进她混沌的脑海,“疼就记住。”
他俯身。阴影彻底将她笼罩。那股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带来的、更凛冽的冰雪味道,沉沉压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记住这疼是谁给的。”他声音低沉,字字如同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她的骨头缝,“陈三娘的手,伸得太长了。北疆的银子,她吞下去多少,孤要她连本带利……吐出来。”
他顿了顿,那只压在她胸前伤疤上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度,碾磨了一下。苏晚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才没让第二声痛呼溢出喉咙。
“孤给你这把刀,”他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黏腻感,“不是让你在雪地里发疯的。”
他猛地撤回手!
骤然减轻的压力让苏晚脱力般下去,只剩下破碎的、拉风箱似的喘息。胸前伤疤处残留的冰冷触感和剧痛交织,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养好你的伤。”萧彻首起身,玄色袍摆拂过脚踏边缘,“孤的耐心不多。等你能动弹了……”他目光扫过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最后落在她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唇角,“……孤要看到陈三娘那条线上的第一颗人头落地。”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殿门。玄色身影融入门外那片逐渐亮起的、冰冷刺目的雪光里。
殿门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寒气。
苏晚瘫在冰冷的汗湿里,胸口的剧痛依旧尖锐,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感。可那灭顶的恐惧和恨意,却在那句冰冷的宣告后,被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
人头落地……
陈三娘……
她缓缓抬起没伤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颤抖,摸索着,终于触碰到枕边那把乌沉的匕首。冰冷的刀柄入手,粗糙的鲛皮纹理摩擦着冻僵的指尖,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
她紧紧攥住刀柄。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窗外,雪后初晴的阳光终于刺破云层,落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那光透过窗纸,落在她紧握匕首的、骨节发白的手上,也落在她胸前那片被厚布紧裹的、深紫狰狞的伤疤上。
像一道无声的烙印。
一把……即将饮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