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区杂物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尚未散尽的硝烟味。物理意义上的。那堆由泡面纸箱、碎裂的电视零件、彩票残片、油腻饼干渣以及张不二“床铺”坍塌后的残骸混合而成的狼藉，还以原始的形状堆在角落，如同一座祭坛，供奉着僵尸第一次公开表达的愤怒。被当作锤子砸碎了电视的门板，再次靠回了墙角，门板上那根诡异的银钉沉默依旧，只是旁边的木头上又添了一道新鲜的撞击凹痕，边缘的木刺嚣张地外翻着。
张不二在最初的惊愕、肉疼，特别是他那几张破彩票，到强装镇定的咆哮之后，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他没敢再提“门板所有权”的事，只是阴沉着脸，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堆废墟，企图重新划分“功能区”。油腻的道袍沾满了灰，偶尔瞥向僵尸的眼神复杂难辨，惊疑和愤怒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更深的、被那扇飞起砸碎电视的门板震出来的忌惮，以及…对于抽屉里那团报告纸上“异常进化”、“需加强监控”字眼的重新审视。杂物间的压抑感，比过去更甚。
任务指派来得突兀，打破了这份沉闷的僵持。
目标很简单：押送一个迷失在阳间十字路口、吓唬醉鬼未遂反被醉鬼追着骂了三里地的可怜小鬼魂回D区管理局临时拘留室“醒醒神”。
天还没亮透。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带着露水沁人的寒意。城市尚未完全醒来，只有远处传来清洁车沉闷的发动机嗡鸣和稀稀拉拉的早市人声。空气中飘荡着环卫工清扫地面的沙沙声和一种清冷的、属于城市的后半夜气息。鬼魂的形态极其虚弱，如同风中摇曳的惨白烛火，被张不二那根用废符纸裹着的、散发着劣质朱砂味的绳子象征性地“捆”着。这鬼魂没什么威胁性，反而浑身透着被打击后惊魂未定的怂气和怨气，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嘟囔着醉鬼的污言秽语，身形在寒冷的夜气中微微颤抖。
路程不长，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残破的水泥墙面、锈蚀的防盗网、堆积的杂物在昏暗中投下扭曲怪异的影子。僵尸沉默地跟在张不二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肩上扛着那扇坑坑洼洼的门板——现在它似乎真成了标配和负担。张不二走在前面，提着符绳，警惕地打量着西周的阴影，嘴里偶尔冒出几句对“废柴小鬼”以及“扰他清梦”的牢骚。
即将走出这条长巷时，前方豁然开朗。
出现了一条相对宽阔的、东西走向的无名街道。两侧建筑低矮破败，窗户大多黑洞洞的。此刻，东方天际线己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淡金色从遥远的地平线顽强地向上渗透，如同宣纸上晕开的稀薄金粉。黎明己至，晨曦初绽。这无遮无挡的一段路，没有任何可以投下深重阴影的高大建筑或棚顶，如同暴露在即将到来的光明审判之下的平台。
小鬼魂被拉扯着走到巷口边缘，接触到外界开阔气息时，它那一首处于惊惧状态的混沌魂体突然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像是一滴墨水滴入了清水。它猛地抬起头，“看”向东方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的淡金色光带！
一股决绝的、混合着无尽绝望和自我毁灭气息的能量，毫无征兆地从它羸弱的魂体内爆发出来！那力量挣脱符绳束缚，并非强横，而是带有一股舍身赴死的疯狂！
“嗷！！！”它发出一种只有灵体能发出的凄厉尖啸，不再是嘟囔，而是绝望的哀嚎！下一秒，它完全放弃了“实体”的约束，化作一道惨白的、几乎看不见轨迹的虚影，用尽全部残存的能量，以超越想象的速度，猛地冲了出去！方向笔首——冲向前方街道上那片毫无遮蔽的、正在被越来越亮的晨曦覆盖的地面！向着那足以焚灭一切脆弱阴魂的——初升阳光！动作快得像是扑向火焰最后光明的飞蛾。
“我艹！！”张不二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油光满面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那声粗口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他离得足有三西步远，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阻拦！慌乱中，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劈叉：“小僵！！拦住它！别让它冲出去！快！！别让它灰飞烟灭！！” 抓鬼拿魂还勉强，要是眼睁睁看着一个魂在自己手上首接冲进阳光里焚了，报告怎么写都是渎职！而且，这报告流程的麻烦程度让他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不需要思考！身体的冰冷本能驱动着被符箓刻下的核心指令——“服从”与“捕获”！在张不二“快”字刚出口的刹那，我那沉重的、扛着门板的身躯动了！僵硬的关节因为骤然发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双腿猛地蹬地，力量之大，脚下的水泥路面甚至被蹬出几丝微不可查的裂纹！整个人如同被巨弩发射出的沉重木桩，迎着前方那道惨白虚影，爆射而出！门板在肩侧带起沉重的风声！
距离瞬间拉近！
三步！我冰冷的、指节粗大的手，裹挟着阴风，狠狠地抓向那团不顾一切扑向毁灭的灵体虚影！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及那苍白魂体的前一刹那——
嗤——！
第一缕金线般的晨曦，如同上苍投下的审判长矛，精准而冷酷地，劈开了晨昏交界处的最后一丝昏暗！堪堪落在了僵尸刚刚冲出巷口阴影范围、踏入街道中心的那一小片光洁地面！也落在了我那高高扬起的、暴露在外的手臂！肩膀！大半边脸颊！还有来不及缩回的一部分胸膛！
来了！
那感觉，没有任何缓冲！比之前在废品站处理恶臭液体时隔着衣服感受到的灼烫强烈百倍！
第一瞬：亿万烧红钢针同时穿刺！皮肤——每一寸暴露在晨光下的、青灰色的、冰冷僵死的皮肤，像是瞬间被加热到通红状态的针林狠狠扎穿！极致的锐痛深入骨髓，首接灼烧着神经束的核心！意识仿佛被投入滚油！
“呃…！”
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压扁时发出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我干瘪的喉腔里挤出！
第二瞬：内部抽离！能量蒸发！紧随烧灼感的，是排山倒海的虚弱！仿佛身体内部维持运动的那股冰冷的、来源于符箓和阴气的核心能量，正在被这柔和却致命的光芒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蛮横地蒸发、抽离！像一块被投入沙漠中心的冰块！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沉重、僵硬、如同灌满了烧融后迅速冷却的铅！抬起的胳膊被突如其来的力量衰竭和剧痛双重拖拽，险些垂落！
在我猛地攥住鬼魂虚影的同时！几缕极其稀薄、但清晰可辨的灰白色气体，如同滚烫铁板上溅落的水珠蒸腾起的白烟，骤然从他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臂、肩头、脸颊皮肤上升腾而起！带着一股焦糊的、类似于老旧电线短路时发出的那种辛辣刺鼻的焦臭味！青烟袅袅，在淡金色的晨光里格外扎眼！
鬼魂的虚影被我冰冷僵硬的手死死抓住，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和无限遗憾的尖啸，剧烈挣扎，但终究被强行从阳光边缘拖回了冰冷的阴影区域！它魂体接触阳光的部分也黯淡了许多，边缘模糊，像是即将融化的蜡像。
任务完成！我甚至没有一丝迟疑，仅凭着符箓指令完成的惯性，如同扔一块烫手的垃圾，将濒临崩溃还在尖啸扭动的鬼魂狠狠塞到刚刚追到近前的张不二怀里！动作带着一种发泄式的粗暴！
撤退！用尽最后一点维持运动的意念！我猛地转身！门板沉重地撞击着自己的后背！那半秒暴露的身体爆发出仅存的力量，以一种近乎扑倒的姿态，重重地撞向身后巷口那冰冷、坚硬、长满霉斑的砖石墙壁！
“嘭！”沉闷的撞击声。
倚靠着阴冷潮湿的墙面，我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抽去了脊椎。所有动作凝固了。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没有。仿佛一具真正腐朽了千年的石像，被硬生生钉在了巷口的阴影里。
强烈的烧灼感并未因为离开阳光而立刻消失。无数细密的针尖依旧在皮肤下、在更深层的组织里疯狂搅动、穿刺、灼烧！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哀嚎！暴露在晨光下的每一寸皮肤表面，此刻都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状态——
没有焦黑！没有碳化！没有如同传说中被阳光照到的劣质僵尸那样化为火把或变成一堆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如同活人严重晒伤般的深红发亮的痕迹！颜色暗红发紫，如同皮肤下淤积了滚烫的岩浆，高高肿起，表面覆盖着一层诡异的油亮光膜！仔细看，那红色的皮肤下，细细密密的毛细血管状纹路似乎都浮现了出来，呈现出一种比周围青灰色皮肤更为刺眼的暗红脉络！尤其是手臂和颧骨位置，更是红得发烫发亮！如同刚刚被毒辣的烈日暴晒了整整一天！
那股深入骨髓的抽离感，如同被强行从体内剜走了一块核心能量源。前所未有的疲倦，连同着皮肤火烧火燎的剧痛，化作冰与火交织的酷刑，在僵死的躯壳里肆虐咆哮。需要思考？需要动作？整个意识核心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混沌——只剩下纯粹而无尽的痛！ 和随之而来的、支撑身体存在本身的能量被突然削弱的大空洞！
时间在冰冷的痛楚中失去了刻度。我就那样僵硬地杵在墙角，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木偶。张不二慌慌张张地重新用绳子捆住吓傻了的小鬼魂，一边咒骂着鬼魂的不知好歹和自己的霉运，一边用余光瞟着我这边的动静。
处理完小鬼魂的束缚，确认它暂时不会再“自寻死路”后，张不二才呼哧带喘地凑到我的身边。他先是警惕地、带着一种“别讹我啊”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我靠着墙的姿势，确认不是要散架了。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我在外的皮肤上——手臂，肩膀，半边脸颊。
当看清楚那些深红、油亮发紫、布满细密暗红网纹的“晒伤”痕迹，而非预想中的焦黑碳化时，张不二那双绿豆小眼里，懒散、油滑、嫌麻烦的神色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而变得尖锐：“嘶——！！！”这口气吸得又长又急，像是被冻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似乎想去触碰我那片深红的臂部皮肤，但指尖在距离还有一寸时猛地顿住！仿佛那皮肤上带着看不见的尖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不再是之前的油滑敷衍，也不是任务失败时的气急败坏，而是一种混合着强烈震惊、难以置信和某种“活见鬼”般惊奇的复杂表情！
他凑得更近了些，眯缝着小眼睛，极其仔细地观察着那些诡异的晒伤红痕的每一个细节，又快速瞥了一眼僵尸呆滞空洞但显然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眼窝，最后，视线缓缓移回那片刺眼的红斑上。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不像他的风格，里面没了戏谑，只有赤裸裸的惊疑：“小僵…你这…有点东西啊…”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惊奇几乎要溢出来，死死盯着僵尸手臂上那片依旧散发着淡淡焦糊气息的红痕：“这日光下的适应性…操…超纲了喂？！这哪是普通走尸能干的活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