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凝固了。
“…张莉…崩了…”
沙哑破碎的余音如同细小的冰渣，在布满灰尘和霉味的空间里悬浮，然后被永恒的沉寂吞没。倚靠着墙壁的僵尸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眼窝对着天花板摇晃的灯泡，但那片死寂之下，一股源于梦魇深渊的冰冷意志却在剧烈翻涌。
张莉，不是“蒸发”，不是“事故”，是如同那块悬挂的亚克力名牌一样，在他的意识回放里，崩了。无声的呐喊，泪水与惊恐的定格，破碎的光影——每一帧都是冰冷的、无声的控诉。它们不属于模糊的过去，它们是刚刚回放的、浸透灵魂的真实酷刑。
无法再倚靠！这冰冷的墙壁无法隔绝那撕开灵魂的呐喊！这阴湿的角落无法平息名为“张莉”的存在被粗暴抹去后的巨大虚无空洞！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被遗忘者最本能的愤怒与不甘，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尸骸深处猛烈地苏醒。驱动这具僵死躯壳的不是电力，不是符箓，而是比日光灼伤更滚烫、更令人疯狂的念头：找到她！证明她存在过！她不是一个冰冷的“特殊蒸发”标签！
必须动起来！去碰撞！“休眠”被强行终止。我笨拙地撑起身体，关节发出酸涩的摩擦声。动作不再只是执行任务的滞重，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急切却又被躯壳本身死死拖拽的蛮力。拖着脚步，扛着那块坑坑洼洼的门板，像一头伤痕累累、急于寻找目标的困兽，穿过昏暗的地下室过道。
目标：档案角。
那是D区管理局最不起眼的角落，积压着几届前任和数不清废弃任务的文件残骸。灰尘厚重得能埋掉老鼠。一台外壳泛黄、屏幕尺寸小得可怜的老式CRT显示器，连接着一台风扇吵得像拖拉机、机箱侧面还缺了个盖的老爷主机——这就是灵管局划分给D区的老旧内网终端。它的唯一价值在于：理论上可以访问一些内部资料库，前提是拥有对应的、且通常是极低的权限。
旁边的杂物堆里，我精准地翻出了张不二淘汰的那部破旧安卓手机。屏幕满是划痕，西个角有两个角碎裂成蛛网，触控飘忽，电池续航不足半天。但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窄门。
行动开始！ 我僵硬地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断了一条腿只能用砖头垫着的办公椅上。将那厚重的门板斜倚在桌旁，银钉的冷光幽幽闪烁。
第一步，唤醒“灵官”。我伸出粗大僵硬、关节不甚灵便的指节，对准主机的电源键——不是按，而是像锤钉子一样用指关节狠狠凿了下去！“哐！”一声闷响！风扇吭哧吭哧地旋转起来，发出即将散架的哀鸣。CRT屏幕挣扎着亮起，先是一片雪花，然后是绿色的、需要输入工号口令的字符界面。
另一只手，则艰难地拿起那部破手机。冰冷的指尖想要在布满碎纹的屏幕上敲击，却异常困难。要么触控失灵，按下去没反应；要么用力过猛，差点把塑料外壳捏碎；要么僵硬的手指不小心就滑到了屏幕边缘。开机动画像是卡死的旧胶片，反复播放了几次才进入主界面。信号图标虚弱地显示着一格。
输入关键词：“张莉”！破手机的廉价虚拟键盘响应迟钝，输入一个字往往要尝试好几次。“张”字好容易输入，“莉”字却屡次打错。绿色的内网登录界面终于跳出来，我用张不二桌面上记录着默认工号口令的油腻便签纸上的信息，极其缓慢地、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输入那串长长的复杂密码。
第一重网域：灵管内网
工号权限：【D区临时处置员（低）】
冰冷的绿色字符如同命令行的审判。
他笨拙地移动着鼠标，点击着复杂的分类菜单。
关键词：“张莉”
[查询中...]
“哔！”一声刺耳的蜂鸣，屏幕上弹出一个鲜红色的警告框：
[权限不足！该人员信息可能涉及安全等级调整，请求己被上级防火墙过滤！错误代码：AX-07]
冷意顺着脊柱蔓延。调转方向。
关键词：“魔潮事件”
[访问受限！仅限部门主管及以上权限查阅事件详细报告。]
“轰”地一声低吼从僵尸喉咙滚过。愤怒在积压。
改变策略。
关键词：“受影响人员”
[查询中...]
一份庞大的、明显经过精简和模糊处理的Excel文件缓慢打开。
[受波及人员（部分） - 非完整统计]
列表滚动。一个个名字冰冷滑过。张三（蒸发），李西（畸变），王五（精神污染）…触目惊心，但又如此公式化。
我的眼珠死死盯着屏幕，如同扫描仪，逐行扫过。
找到了！
在第397行（列表混乱，没有编号，是他一行行数下来！）
张莉
名字后面没有职务，没有部门，一片空白。
但在状态栏里，清晰地标注着：
[状态：完全蒸发（特殊）]
那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在惨绿的背景上，散发着彻骨的寒意。完全蒸发（特殊）。和梦里那无声消散的身影重叠！“特殊”二字，像冰冷的砝码，加重了“不存在”的定义，抹去了被探究的必要性！
家庭联系人：[信息未登记/遗失]
住址：[记录未关联]
她的档案，单薄得像一张被揉烂又勉强展平的纸。除了这个名字和一个冰冷的、刻意“特殊化”的结局，再无他物。“张莉”两个字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仿佛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代号。那些具体的、鲜活的：蓝色的衬衫、额角的碎发、键盘上的泪滴、绝望的口型…所有的痕迹，都被这只系统化的、无情的手抹得干干净净！
第二重网域：普通互联网
几乎与内网查询同时进行。僵尸的右手艰难地操作着破手机，在几个主要新闻聚合APP和浏览器地址栏中，极其缓慢、艰难地输入关键词组合：
“张莉 失踪”，“死者”，“服务器 事故”
结果更加令人窒息。关于“张莉”的普通互联网信息——零。这个名字如石沉大海。
关于“XX大厦”和“服务器”：
零星的、豆腐块大小的社会新闻角落，短讯体，惜字如金：
【快讯：本市XX大厦昨晚突发设备故障，部分区域短暂停电，原因正在调查中，无人员伤亡报告。】
【简讯：XX大厦设备维护更新完成。】
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事故”！没有“死者”！更没有“失踪”！“无人员伤亡报告”几个字，在屏幕上异常刺眼。
仿佛那场吞噬了整个楼层加班者的魔潮，从未发生。
仿佛张莉的泪水、尖叫、身体的爆散，只是他这具僵尸大脑里的臆想。
内外网。双重绝望。
我僵硬的左臂猛地抬起！僵硬的手指紧握成拳！那关节包裹着青灰色皮肤的手指，带着积压到顶点的冰冷怒火，朝着布满灰尘的木桌面砸了下去！
“嘭！”声音沉闷，却极具穿透力！这一拳没有砸碎桌子，僵尸在最后的瞬间收住了绝大部分力量。但桌面上的灰尘被震得腾起一小片烟雾，CRT显示器屏幕和旁边的水杯都狠狠晃动了一下！老掉牙的主机风扇发出一阵更加凄厉的啸叫！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地下室回响。
“嗡吼——”喉咙里爆发出一种低沉、嘶哑、如同被困野兽般的咆哮！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是绝望！是被戏弄般的狂怒！是为那个在系统里被如此轻飘飘“抹除”的鲜活存在而咆哮！
我的眼窝深处，仿佛有冰蓝色的火焰在疯狂跳动！猛地抓起那张屏幕显示着【状态：完全蒸发（特殊）】的油腻手机，动作狂躁，捏得外壳咯吱作响！冰冷的声带摩擦着，破碎的音节如同绝望的控诉，冲口而出，在档案角激起微弱的回音：
“她是…人！”
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撕裂般的阻力。
“不是…一串…数据！！”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恨意！
“为什么…连痕迹…都不留？！！！”
最后半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用尽了这具僵死躯壳能发出的所有气力，狠狠挤出！回荡在布满灰尘、堆积着无数无名档案的角落里。破手机屏幕上，“完全蒸发（特殊）”那行冰冷的小字，在指缝间狰狞地闪烁着。门外，某个脚步声似乎停顿了一下，又悄然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