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塌陷的豁口像一个狰狞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屋内的微温,将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雪沫源源不断地灌入。灶膛里的火焰在风雪的侵袭下,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灭灭,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姜大柱躺在火堆旁用干草临时铺就的地铺上,身上盖着家里所有的破布烂絮,却依旧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脸色灰败如土,嘴唇青紫,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破风箱般沉重艰难的喘息和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高大的身躯蜷缩着,显得无比脆弱。
“爹…爹…” 姜林和姜石跪在爹身边,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一声声无助地呼唤着。
赵秀兰紧紧握着丈夫冰冷的手,泪水无声地流淌,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灾年,连人都活不下去,哪来的药?哪来的大夫?
姜山脸色铁青,用家里仅剩的一块破木板,拼命地想堵住屋顶的豁口,但风雪太大,木板被吹得摇摇欲坠,冰冷的雪水依旧不断渗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姜家彻底淹没。寒冷和疾病,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岁岁站在冰冷的地上,小小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决绝的光芒!她看着爹痛苦的样子,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咳嗽声,感受着屋内越来越低的温度和娘亲无声的绝望…
不能等死!爹不能死!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猛地刺破了她脑海中的混沌——华爷爷!那个隐居在后山、医术高明、性情孤僻的老大夫!
虽然之前他冷漠疏离,虽然娘亲说过他从不轻易出手救人,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爹需要药!需要大夫!
岁岁的小手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几颗小小的生山药豆,仿佛攥着最后的筹码。她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屋内的悲泣和风雪的呼啸:
“娘!大哥!我知道谁能救爹!后山的华爷爷!他是大夫!我去求他!”
“岁岁!不行!” 赵秀兰和姜山几乎同时惊叫出声。
“外面风雪这么大!天都快黑了!你怎么去?!” 赵秀兰死死抱住女儿,仿佛一松手她就会被风雪吞噬。
“华大夫…他不会管村里事的…” 姜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他听过太多关于那位老大夫不近人情的传闻。
“我能去!我认得路!爹等不了了!” 岁岁用力挣脱娘亲的怀抱,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急迫,她看着姜大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心像被揪紧了一样疼,“我有这个!” 她掏出那几颗小小的山药豆,“华爷爷喜欢稀罕东西!我用这个去求他!他一定认得这是好东西!”
不等家人再阻拦,岁岁飞快地用一块破布将山药豆包好塞进怀里,又抓起一片破麻袋顶在头上,像一只决绝的小兽,猛地推开那扇被风雪堵住一半的破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白茫茫的、如同地狱般的风雪世界!
“岁岁!回来!” 赵秀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被狂风瞬间撕碎。
姜山脸色剧变,想追出去,但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和惊恐的弟弟们,又看着屋顶摇摇欲坠的木板,脚步如同灌了铅!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土墙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混合着屈辱和绝望的泪水。
风雪如同狂暴的白色巨兽,无情地抽打着岁岁单薄的身体。破麻袋瞬间就被打湿,沉重冰冷。积雪深及她的大腿,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刺骨的寒气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她的骨头缝里。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和模糊的方向感,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山华大夫隐居的方向挪动。
摔倒,爬起来,再摔倒… 小手和脸蛋被冻得麻木,嘴唇开裂出血。怀里的山药豆包裹是她唯一的信念和热源。爹痛苦的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鞭策着她不能停下!
“华爷爷…救救我爹…求求你…” 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在风雪中顽强前行。
不知摔了多少跤,走了多久,就在岁岁感觉身体快要冻僵,意识也开始模糊时,前方风雪中,隐约出现了一角熟悉的、青灰色的简陋屋檐!是华大夫的住处!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岁岁用尽最后力气,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扇紧闭的木门前,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拼命地拍打着门板,声音嘶哑微弱却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华爷爷!开门!求求您开门!救救我爹!救救我爹啊!他快不行了!华爷爷!求求您!”
风雪呼啸,拍门声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就在岁岁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身体因为寒冷和绝望而摇摇欲坠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门内,站着那位清瘦孤僻的老大夫。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棉袍,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清门口那个几乎被冻成小雪人、小脸青紫、嘴唇破裂渗血、浑身湿透颤抖、眼中却燃烧着灼热求生和哀求光芒的小女孩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岁岁看到门开,如同看到了救星,她猛地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那个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破布包塞到华大夫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希望:“华爷爷!求求您!救我爹!他咳得快死了… 发高烧… 我用这个换!这是‘山芋’,洞里找到的,烤熟了可好吃了!是好东西!您一定认得!求求您!” 她冻僵的小手死死抓住华大夫的衣角,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眼泪混合着雪水滚落。
华大夫没有立刻说话。他低头,缓缓打开那个湿漉漉的破布包。几颗沾着泥污、形状不规则的灰褐色块茎露了出来——正是山药豆。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看到这几颗小小的块茎时,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他认得这东西,也明白在此时此地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眼前这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勇气和智慧、为了救父不顾一切的小女孩身上。风雪中,她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吹走,但那双眼中的火焰,却比灶膛的火更亮。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华大夫什么也没问,只是侧开身,让出门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先进来。”
与此同时,在靠山村通往岩石坳的小路上。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积雪依旧深厚。王金花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破布,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朝着记忆中的避风洞方向挪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和急切。
“干柴… ‘山芋’…都是我的!有了这些,看老娘怎么熬过这鬼天气!姜家那群短命鬼,活该冻死病死!” 她恶毒地咒骂着,想象着自己霸占山洞后的“好日子”。
终于,她来到了那个被积雪半掩的洞口。她迫不及待地拨开积雪和枯藤,钻了进去。洞内果然还残留着一些干枯的枝叶,更重要的是,借着洞口透进的光,她一眼就看到洞壁角落的浮土里,似乎还散落着几颗灰褐色的小东西!
“哈哈!果然还有!” 王金花狂喜地扑过去,像饿狗扑食一样,疯狂地用手在土里扒拉着,将散落的几颗山药豆和几块稍大的根茎碎块,可能是岁岁遗漏或之前挖断的,一股脑地塞进怀里!她的动作粗鲁贪婪,脸上是扭曲的兴奋。
就在她心满意足,准备再搜刮一遍洞里的枯枝时,洞外传来了人声!
是李婶子和另外两个被姜家屋顶坍塌惊动、冒着风雪出来查看情况、想看看能不能帮点忙的邻居!她们远远看到王金花鬼鬼祟祟钻进山洞,好奇地跟了过来。
“王金花?你钻这洞里干啥?” 李婶子看着王金花怀里鼓鼓囊囊塞着东西,又看看洞内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联想到之前岁岁提过在这里找到“山芋”和干柴,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声音带着质问。
王金花做贼心虚,猛地转身,看到洞口的几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赃物”,色厉内荏地吼道:“看什么看!老娘爱钻哪钻哪!关你们屁事!滚开!”
“你怀里揣的什么?” 张寡妇眼尖,指着王金花鼓起的衣襟,“是不是偷了姜家找到的‘山芋’?人家大柱都快不行了,你还来偷人家救命的东西!你还是不是人!”
“放屁!这是老娘自己找到的!这洞又不是他姜家的!” 王金花尖声反驳,但眼神闪烁,明显底气不足。
“自己找到的?早干嘛去了?姜家刚在这找到东西熬过最难的时候,屋顶塌了人病了,你就跑来捡现成的?王金花,你的心被狗吃了!” 赵老憨是个老实人,此刻也看不下去了,气得胡子首抖。
李婶子更是想起岁岁冒死送粥的恩情和姜大柱的惨状,怒火中烧:“大家看看!看看这黑心烂肝的东西!姜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她不想着搭把手,反倒趁火打劫,偷人家孩子找到的救命粮!呸!丧尽天良!”
“对!把东西交出来!”
“不能让她拿走!那是姜家的!”
“太缺德了!”
几个邻居堵在洞口,愤怒地指责着。风雪中,王金花偷窃救命粮的行为被当众揭穿,她那张刻薄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众人鄙夷愤怒的目光下,如同被扒光了衣服,狼狈不堪。她想强闯,却被赵老憨和张寡妇死死拦住。怀里的山药豆和根茎块,此刻像烧红的炭火,烫得她无地自容。
而此刻,在华大夫那间弥漫着淡淡药香的简陋屋子里。
岁岁裹着华大夫递过来的一条半旧但厚实的毛毯,瑟瑟发抖地坐在火炉边,小手里捧着一碗华大夫刚熬好的、滚烫辛辣的姜汤。她顾不上自己冻僵的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华大夫。
华大夫己经听完了岁岁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描述。他没有多问,只是迅速地从他那简陋的药柜里,精准地取出了几味药材:麻黄、杏仁、炙甘草… 动作沉稳而迅速。他点燃一个小小的药炉,将药材投入陶罐,注入清水。很快,一股带着辛散气息的药味在屋内弥漫开来。
他一边看着火候,一边走到桌边,拿起岁岁带来的那几颗山药豆,仔细端详片刻,又用指甲掐了一点生肉放在鼻尖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取出一颗,用小刀削去外皮,露出里面雪白的肉质,然后将其切成极薄的片。
药煎好了。华大夫将滤出的、深褐色的药汁倒进一个粗陶碗里,热气腾腾。他又拿起那些生山药薄片,放入碗中,用滚烫的药汁浸泡着。
“此物名‘薯蓣’,亦称山药。其性甘平,补脾肺肾之气,固本培元。与你父之虚症相合,可助药力。” 华大夫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将药碗递给岁岁:“药稍凉些,喂他服下。这薯蓣片,待药温后,可一并嚼服。”
岁岁如捧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还滚烫的、承载着父亲生机的药汁。她看着碗中沉浮的洁白山药薄片,再看看华大夫那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眼神,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希望的泪水!
“谢谢华爷爷!谢谢您!” 岁岁抱着药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风雪中,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怀中的药碗,是她用勇气和智慧换来的、绝境中的一缕春风!
华大夫站在门口,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踉跄却无比坚定地消失在风雪中,寒风吹动着他花白的胡须。许久,他缓缓转身,关上了木门。炉火映照着他清癯的脸庞,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几不可见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流动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