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开花了。
仿佛一夜之间，翠绿坚韧的茎秆顶端，细碎如米粒的花苞次第绽放。起初只是羞涩的几点粉白，很快便连成了片，如同无数细小的星辰坠落田野，又似轻柔的薄雾笼罩着生机勃勃的绿意。微风拂过，粉白色的花浪微微起伏，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略带泥土气息的清甜芬芳。这朴素而盛大的花事，是荞麦对靠山村人辛勤劳作最动人的回馈，驱散了虫害残留的阴霾，将希望具象地铺展在每个人眼前。
“真好看啊！”岁岁站在田埂上，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花香与青草气息的空气，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田里的荞麦花虽小，却开得热烈，引来了忙碌的野蜂和不知名的小粉蝶，在花间穿梭飞舞。姜山坐在一旁的树荫下，手里拿着他的宝贝木片和炭条，正对着几株荞麦花努力地描画着轮廓。华大夫捋着胡须，望着这片花海，眼中带着欣慰：“荞麦花虽小，却结结实实。它耐瘠薄，花期短，授粉靠风也靠这些小虫子。只要接下来十来天不遇大风大雨，这收成，就有望了。”
华大夫的话给村民们吃了定心丸。大家照料得更加精心，每日巡田，除了留意是否还有零星害虫冒头，更关注的是那花是否开得繁盛。男人们加固了田埂，防止雨水冲刷；妇人们则开始念叨着，等花谢了结了籽，那青嫩的荞麦米能不能也想法子尝尝鲜？华大夫闻言，特意掐了几朵花和嫩叶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花叶微苦，性凉，有下气消积之效。嫩籽亦可食，只是需煮透，否则微涩。晒干的花叶，或可入茶，清心火。”
姜山牢牢记住了华大夫的话。他手中的炭笔不仅画下了荞麦花的形态，还在旁边笨拙地标注了“苦”、“凉”、“花叶入茶？”几个字。他的“草药图鉴”里，添上了这田间的主角。
姜山的首次正式采集任务也开始了。华大夫特意指定了一片艾草长势旺盛、又相对好走的坡地。岁岁挎着篮子，姜林背着姜山，三人组成了一个特别的采药小队。姜山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岁岁和姜林则在他附近寻找。每找到一株符合要求的艾草（叶片完整、气味浓郁），岁岁都会先拿到姜山面前：“哥，你看这株行吗？”
姜山会仔细看叶片形状、边缘锯齿，再凑近闻一闻那特有的辛香，然后才点头：“行…这株…好。”或者摇头：“这株…叶尖…不圆…像蒿…” 他严格按照自己木片上的记录和华大夫的指点进行辨认，一丝不苟。虽然速度不快，但采回来的艾草，华大夫验看后都点头认可：“没错，是上好的艾！姜山这眼力，练出来了！”
家里的葛粉深加工也如火如荼。葛根粉丝的成功，让赵秀兰和岁岁充满了干劲。她们琢磨着调整葛粉糊的稀稠度，让漏下去的粉丝更均匀细长。岁岁还尝试将捣烂的野苋菜汁加入一部分葛粉糊中，漏出的粉丝便带上了淡淡的粉紫色，煮熟后拌上简单的野葱油盐，不仅颜色喜人，更添了一抹野蔬的清甜。
“这粉紫色的粉丝，看着就凉快！”姜林吃得吸溜作响。
姜石看着家里积攒下来的一小捆一小捆晾干的粉丝，心里那点“换点啥”的想法越发清晰。他试探着跟隔壁同样勤快的王二叔提了一嘴：“二叔，你家盐渍的野豌豆苗尖脆生，我家这粉丝滑溜…要不…匀点尝尝？”
王二叔正愁家里盐渍菜种类单一呢，一听乐了：“中啊！这粉丝稀罕！拿碗换碗？”两人一拍即合，用一海碗粉丝换了一小罐盐渍野豌豆苗尖。这是靠山村内部，第一次基于自愿和需求、以物易物的成功尝试。虽然交换的东西微乎其微，意义却非同寻常。消息悄悄传开，其他几户心思活络的也开始琢磨自家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富余东西。
这天晌午，靠山村难得的宁静被一阵略显生疏的摇鼓声打破。
“叮铃当啷…叮铃当啷…”
一个挑着担子、风尘仆仆的货郎，出现在村口的土路上。他显然很久没来过这偏僻的山村了，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和疲惫。他的担子一头是些针头线脑、顶针木梳之类的小杂货，另一头则用油布盖着，隐约露出几个陶罐的轮廓——那是盐！还有一小包用粗纸包着、散发着甜香的土红糖！
货郎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靠山村激起了层层涟漪。孩子们好奇地远远围着看，妇人们则躲在自家院门后，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那担子，尤其是那几个盐罐子。去年盐价飞涨、断供的惨痛记忆犹新，对盐的渴望刻在每个人骨子里，但对外来货郎的警惕也同样根深蒂固。
赵秀兰听到鼓声，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里衣口袋深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几枚铜钱，还有一小块珍藏的、舍不得用的碎银子。盐…红糖…家里太需要了！可这货郎…靠得住吗？盐价会是多少？她走到院门口，和同样探头张望的李婶子交换了一个忧虑又渴望的眼神。
货郎放下担子，抹了把汗，看着这安静的、带着戒备的村庄，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换东西喽…针线、顶针、梳子…新到的盐巴…还有甜嘴儿的红糖喽…” 他特意掀开了盖着盐罐的油布一角，露出里面雪白的盐粒，又拍了拍那包红糖，甜香更浓了些。
终于，家里盐罐快见底的张猎户慢慢凑了过去，低声问：“盐…咋换？”
货郎眼珠转了转，看着张猎户粗糙的衣着和身后同样贫瘠的村落，报了个价：“一升粗盐…换…两斗细粮，或者…三十个钱。” 这价格比起去年天价时是降了些，但在这粮比金贵的靠山村，依然是难以承受之重。
张猎户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摇摇头，默默退开了。其他原本有点心思的村民，也像被浇了盆冷水，眼神黯淡下去。货郎有些失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喊道：“别的也换！山货、皮子、鸡蛋…都行！”
赵秀兰看着那白花花的盐，又看看家里晾着的葛粉和粉丝，还有墙角那些盐渍菜罐子，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回屋，用干净的葛布包了一小捆洁白的粉丝，又用另一个小碗装了几块深绿色的艾草葛粉团，再小心地夹了几根最金黄油亮的盐渍刺嫩芽放在一个干净的小叶片上。她心跳得厉害，但还是鼓起勇气，端着这些东西走了出去。
“这位大哥，”赵秀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粮和钱…我们实在没有。您看…这个行不行？”她把东西递到货郎面前，“这是咱自家做的葛根粉丝，爽滑顶饱；这是掺了草药的粉团子，吃着清爽；这是盐渍的山野菜，咸鲜下饭…您尝尝看？”
货郎看着眼前这几样从未见过的山野吃食，尤其是那晶莹洁白的粉丝和深绿清香的粉团，露出了惊讶和好奇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小段粉丝看了看，又闻了闻艾草团，最后小心地拈起一根刺嫩芽放进嘴里。
“咔嗤…”清脆的声响让货郎眼睛一亮。咸鲜脆嫩，带着山野的清气，比他预想的好吃太多！他又掰了一小块艾草团尝了尝，独特的清香在口中散开，很特别。
“嗯…东西…倒是新鲜。”货郎咂摸着味道，似乎在权衡，“粉丝…看着不错。这样，这点粉丝，加上这几个绿团团，换这一小包红糖，如何？”他指了指那包不大的土红糖。
赵秀兰看着那包的红糖，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粉丝和粉团虽然费工，但原料是满山都有的葛根和艾草。能换来红糖给孩子们甜甜嘴，给姜山补补身子，值了！
“成！”赵秀兰果断点头。
这笔交易在众多村民复杂的目光中完成。货郎得了新鲜吃食，似乎挺满意，小心地把粉丝和粉团收好。赵秀兰则像捧着宝贝一样把那小包红糖拿回了家。岁岁和姜林围上来，看着那深褐色的糖块，眼睛都首了。
“娘！你真换来了！”岁岁又惊又喜。
“尝尝！”赵秀兰小心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分给岁岁和姜林。那纯粹的、带着焦香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瞬间带来了巨大的幸福感。连姜山都分到了一小块，他含在嘴里，感受着那久违的甜蜜，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货郎没换出多少盐，似乎有些悻悻。但他也看出这村子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便收拾担子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喝了赵秀兰好心端来的一碗清水，抹抹嘴说：“你们这粉丝…有点意思。下回我要是还往这边走，带点盐来，你们再多备点这个粉丝，或许…能换。” 留下这句话，他便摇着鼓，“叮铃当啷”地走远了。
货郎走了，却留下了一村子的心思浮动。
那白花花的盐，像钩子一样钩着大家的心。赵秀兰用粉丝和粉团换到红糖的成功，又像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葛粉…粉丝…真能换东西？”有人喃喃自语。
“咱家晒的马齿苋干，不知人家要不要？”
“还有盐渍菜…”
“那货郎说下次带盐来换粉丝…真的假的？”
期待、疑虑、算计、渴望…种种情绪在靠山村上空无声地交织。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想要获得那维系生命的白色晶体的欲望，伴随着对“交换”这种陌生方式的思考，悄然滋生。靠山村自给自足的平静外壳，被这外来的摇鼓声，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傍晚，岁岁坐在溪边石上。平安石贴在胸口，暖意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微的悸动。她闭上眼睛。
脚下大地的脉动依旧沉稳。
荞麦田里，无数细小的花朵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传递着一种甜蜜而充满期待的生机，仿佛每一朵花都在努力孕育着未来的籽实。
盐渍菜罐中的韵律依旧清晰。
但今天，她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新的“流动”——它不再仅仅是村内的传递，而是多了一股…来自外界的、带着试探和估量的“触手”。那是货郎担子上盐罐的冰冷质感，是那包红糖的甜蜜诱惑，是村民们心中升腾起的、对盐的灼热渴望，以及因赵秀兰的成功而萌发的、小心翼翼的期待。这股外来的“流”，与村内因粉丝、盐渍菜而产生的交换萌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为复杂、带着一丝不安却又充满可能性的脉动。
靠山村的生命力，在荞麦花的芬芳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外部世界的牵引。那牵引如同货郎远去的摇鼓声，余音袅袅，不知会将他们引向何方。
夜色中，荞麦花的清甜、新换来的红糖那若有若无的焦香、以及家家户户灶头葛粉和盐渍菜的熟悉气息，混合在一起。这味道里，第一次掺杂了“交换”带来的、一丝陌生的甜与咸。靠山村的夜，似乎不再那么纯粹地只属于山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