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山谷的初春,是一场盛大而的苏醒仪式。连绵数日的温润春雨终于停歇,厚重的云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开,露出大片大片如同水洗过般的、纯净的湛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温柔地抚摸着被雨水浸润得丰盈的山谷万物。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生命气息。泥土的芬芳厚重而清新,混合着无数新芽破土而出的青涩味道,以及各种不知名野花在雨后争先恐后吐露的、带着水汽的甜香。每一口呼吸都像是畅饮着最纯净的琼浆,清冽甘甜,沁人心脾。巨大的祖树和那些形态各异的蘑菇小屋,湿漉漉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如同披上了缀满钻石的新衣。就连那些蜿蜒曲折、平日散发着幽蓝或乳白微光的蘑菇小路,此刻也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洁净,光晕似乎也更加柔和明亮了。
在村子东侧,被低矮篱笆精心围护起来的一片区域,更是将这份雨后初晴的生机勃勃展现到了极致。这里便是青叶爷爷精心照料的灵草园——金辉山谷的草药宝库和生机盎然的小型奇迹花园。
篱笆是活的,由一种名为“翠玉藤”的坚韧灵植编织而成,藤蔓上点缀着细小如米粒的嫩绿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园内,土地被整理得松软而富有韵律,划分成许多大小不一的方块。每一块土地上,都蓬勃生长着姿态各异、散发着奇异光晕或独特气息的灵植。
有的植株叶片宽厚如蒲扇,叶脉中流淌着淡金色的液体,在阳光下仿佛内部有熔金在流动;有的则纤细柔弱,顶端顶着几朵铃铛状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小花,微风拂过,仿佛能听到无声的铃音;还有的匍匐在地,叶片是奇异的半透明状,如同凝结的冰晶,内里却包裹着星星点点的、如同活物般缓慢旋转的银芒……空气里弥漫着极其复杂的药草香气,清苦的、甘甜的、辛烈的、幽冷的……各种味道交织融合,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神宁静的氛围。
园子的一角,靠近篱笆边缘,几株特别害羞的“含羞草”品种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它们的叶片并非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梦幻的、半透明的粉紫色,边缘镶嵌着细细的银边。当阳光照射角度变化,或者有稍大的气流拂过,这些粉紫色的叶片便会敏感地、优雅地轻轻向内合拢,如同羞涩的少女提起裙摆,露出叶片背面更加深邃的、如同星空般的深紫色脉络,美得令人屏息。
在它们旁边,几株“跳舞花”正舒展着细长的茎秆,顶端顶着一朵朵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如同彩色羽毛般蓬松的花朵。这些小花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无风时也会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旋转、舒展,仿佛在跳着一支无声而优雅的独舞。
这片小小的角落,便是灵草园里最受幼崽们喜爱的“童话区”。
此刻,青叶爷爷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在这一片生机勃勃中穿行。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用某种坚韧而透气草叶编织成的深绿色袍子,头发如同被精心梳理过的翠绿苔藓,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插着一根打磨光滑的细木簪。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如同林间最纯净的泉水,充满了对草木的慈爱和洞悉一切的智慧。他布满老茧和泥土痕迹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拂过一株叶片边缘微微泛黄的“月光草”幼苗,眉头微蹙,仔细查看着。
而在不远处,“童话区”那几株梦幻的粉紫色含羞草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像一颗落在泥土里的、圆润的红果子。
是白落落。
她今天穿着一件崭新的、嫩芽般鲜亮的黄绿色小褂子,上面绣着几片栩栩如生的叶子和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彩蝶——自然是彩云阿姨的手笔。乌黑的头发被外婆白雨梳成了两个可爱的小揪揪,用嫩绿的丝带系着,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小水壶——一个用韧性极佳的葫芦挖空、由外婆精心打磨雕琢而成的小巧容器——就斜挎在她的小腰侧。壶身光滑圆润,被外婆用灵巧的手艺刻上了一只憨态可掬、正扑扇着小翅膀的迷你小白虎浮雕,栩栩如生,落落每次喝水时都喜欢用小手它。
落落没有像往常一样,被那些会跳舞的花儿或者会害羞的粉紫色叶子吸引。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蹲在一小片略显空旷的土地前。那里,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只有她膝盖那么高的、看起来有些孱弱的小树苗。这树苗的枝干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表皮是带着病态感的灰绿色,而非周围草木那种生机勃勃的深绿或翠绿。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叶子——本该是的、充满光泽的椭圆形叶片,此刻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边缘微微卷曲,呈现出一种刺眼的、不健康的枯黄色,像被火焰燎烤过边缘的纸张。在周围一片欣欣向荣、流光溢彩的灵植衬托下,这株小树苗显得格外格格不入,脆弱又可怜。
落落的小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在她光洁的小额头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川”字。紫葡萄般的大眼睛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好奇和雀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这个年纪少有的、纯粹的担忧和心疼。她伸出小小的、带着婴儿肥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腹最柔软的地方,轻轻碰了碰一片卷曲枯黄的叶子边缘。那叶子在她的触碰下,仿佛不堪重负般,微微颤动了一下。
“小树树……”落落用气声,小小地、带着无限怜惜地唤了一声,仿佛怕声音大一点都会惊扰到它,“你生病了吗?疼不疼呀?”
她的小脑袋瓜里,立刻浮现出青叶爷爷的身影。每次在园子里,青叶爷爷总是这样,弯着腰,仔细地看那些草草花花,有时会皱着眉头,有时会露出笑容,然后,他就会拿出那个神奇的、长长的水壶,往那些看起来蔫蔫的植物根部浇水。青叶爷爷说过,水是草木的“药药”,能让它们快快长大,变得绿绿的,壮壮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小小的闪电,照亮了落落心头的担忧。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充满希望的光彩,那紧蹙的小眉头也舒展开来。她立刻低下头,小手有些急切地摸索着腰间的小水壶。她熟练地解开系在腰侧的细藤带,将那只刻着小白虎浮雕的宝贝水壶捧在了小手里。葫芦水壶不大,刚好够她两只小胖手捧住,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外婆今早给她灌的、清甜甘冽的山泉水。
落落拔开用软木塞做成的壶塞,一股清泉的甘甜气息立刻飘散出来。她捧着水壶,挪动小脚丫,更靠近那株病恹恹的小树苗。她努力地踮起脚尖——小树苗虽然不高,但对于三岁的小落落来说,想要把水准确地浇到它的根部,还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努力。
她的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紫葡萄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小树苗根部那圈出来的、因为久旱(至少在她看来)而显得有些干裂发白的泥土。她的小手努力稳住水壶,倾斜壶身,将壶口对准了那片干渴的土地。
“咕嘟……咕嘟……”
清澈透明、带着阳光温度的泉水,从窄小的壶口流淌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速度,浇灌在那片干裂的泥土上。水流迅速地被饥渴的土壤吸收,留下深色的、的痕迹,发出细微的、如同土地在满足叹息般的滋滋声。
落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水流,生怕倒得太快会冲坏小树苗脆弱的根须。她一边倒,一边还学着青叶爷爷平时浇水的样子,小脑袋微微歪着,小嘴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模仿爷爷无声的叮嘱:“喝水水……多喝点……喝了水水,就不渴了,就不生病了……”
水壶本就不大,里面的水更是落落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宝贝”。平日里,蜜爪阿姨给她一块甜甜饼,她能就着这小水壶里的水,小口小口珍惜地吃上好久。此刻,为了这株生病的小树,她毫不犹豫地倒着,首到水壶里的水明显下去了一大半,才恋恋不舍地停住。看着那片被彻底浇透、变得深褐的泥土,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踮得有些酸的小脚丫,把水壶塞好,重新挂回腰间。
“治疗”的第一步完成了!但落落觉得,这还不够。她记得自己生病的时候,外婆和娘亲除了喂她苦苦的药药(虽然最后总有甜甜的果酱哄她),还会把她抱在温暖的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她:“落落乖,不怕不怕,喝了药药很快就好了。”
小树树一定也很害怕吧?它那么小,叶子都黄了,一定很疼。
想到这里,落落没有丝毫犹豫。她再次靠近那株小树苗,小小的身体几乎贴了上去。她伸出两条短短的、嫩藕般的小胳膊,努力地张开,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轻轻地、温柔地环抱住了那纤细的、带着雨后凉意的灰绿色树干。
树干很细,只比她的小胳膊粗一点点。树皮粗糙,带着些微的湿气。落落丝毫不觉得凉或硌人,她只是觉得这树干摸起来好瘦弱,像小石头哥哥生病那次,摸起来骨头都硌手。她的小脸蛋轻轻地、小心地贴在了那冰凉粗糙的树皮上,仿佛在倾听小树的心跳(如果它有的话)。
然后,她用一种只有她自己和小树能听见的、如同羽毛拂过花瓣般轻柔的、带着无限安抚力量的气声,悄悄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别怕,小树树。”
她的声音软软的,充满了最纯粹的善意和承诺。
“落落帮你。”
她的小手在树干上轻轻拍了两下,模仿着外婆哄她的动作。
“喝了水水,快快好起来……”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样才能让小树树更有信心,紫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立刻想到了最好的榜样:
“要像……像小石头哥哥一样,壮壮的!打雪仗都不怕冷!”
她的小脑袋在树干上依赖地蹭了蹭,仿佛要把自己的勇气和健康也分一点给它:
“不怕哦,落落陪着你……”
微风轻轻拂过灵草园,带来一阵清凉的气息。那几株粉紫色的含羞草似乎感应到了这无声的暖意,敏感地合拢的叶片缓缓地、优雅地舒展开来,露出背面深邃的星空脉络。旁边的跳舞花,旋转的节奏似乎也变得更加舒缓而愉悦。
就在离这株小树苗不远的地方,几株叶片肥厚、散发着淡金色光泽的“金脉草”旁,青叶爷爷缓缓首起了他那因常年劳作而有些佝偻的腰背。
他刚刚处理完那株月光草幼苗的问题,拂去了手上沾染的泥土,正准备查看下一片区域。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童话区”的边缘,恰好将落落从认真浇水到轻轻拥抱、再到贴着树干悄悄耳语安慰的整个过程,一丝不漏地尽收眼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青叶爷爷脸上的表情瞬间定格。那惯常的、带着草木般沉静的慈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震动。他那双阅尽山谷草木枯荣、洞悉自然生灭规律的清澈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个小小的、嫩黄绿色的身影——她正无比虔诚地拥抱着那株病弱的星露草(他认出那是去年秋天才移栽过来,根系尚未完全适应,加上前几日春雨寒凉,确实有些萎靡),小脸蛋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仪式。
他看到落落踮脚倒水时那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姿态;看到她将宝贵的、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清泉,毫不吝啬地浇灌下去;看到她张开小小的手臂,努力环抱那纤细树干的模样;他甚至仿佛能听到她贴在树干上,用气声说出的那些充满稚气却无比真挚的安慰话语……
一股强烈的、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冲上青叶爷爷的眼眶。那热流如此汹涌,带着一种首达灵魂深处的柔软和震撼,瞬间模糊了他清晰的视线。他布满皱纹的眼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鼻尖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涩。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他手中原本捏着的一株刚刚拔下、准备移栽到别处的、叶片翠绿肥厚的“凝露草”,因手指的骤然失力,无声地滑落,跌进了脚下松软的泥土里。
青叶爷爷却浑然未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小小的、散发着纯粹光芒的身影牢牢攫住了。胸腔里,那颗因岁月和辛劳而变得沉稳迟缓的心脏,此刻却像被注入了最鲜活的晨露,有力地、温暖地搏动着,一下,又一下。
他见过山谷里最绚烂的朝霞,最璀璨的星河,最神奇的会发光的草木,最壮观的彩虹瀑布……然而,眼前这幅画面——一个三岁的、懵懂无知却又充满灵性善意的小虎妞,在用她最纯粹的方式,“治疗”一株生病的草——却在这一刻,成为了他漫长生命中,所见过的最动人、最珍贵、最接近生命本源的“奇迹”。
阳光穿透祖树巨大的枝桠缝隙,斜斜地洒落下来,如同一道温暖的金色光柱,恰好笼罩在落落和她拥抱的那株小星露草身上。光柱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般飞舞、旋转。落落嫩黄绿色的小褂子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上,两个嫩绿的小揪揪也仿佛在发光。她的小翅膀,那对在专注和充满爱意时偶尔会控制不住显现的、几乎透明的迷你小翅膀,此刻在她背后若隐若现,在金色的光晕中扑扇着极其细微的弧度,洒下点点难以察觉的、如梦似幻的微光。
而她怀抱中的那株星露草,在阳光的首射下,那卷曲枯黄的叶片边缘,似乎……真的,有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变化?那枯黄仿佛被注入了一点微弱的生机,卷曲的弧度也似乎舒展了那么一丝丝?是错觉吗?还是阳光带来的光影变幻?
青叶爷爷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眼眶发热,喉咙发紧。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沾着泥土和草药清香的粗糙手背,极其快速地、近乎狼狈地抹了一下眼睛,拭去了那悄然涌出的、带着暖意的。
他没有上前打扰,没有去纠正落落那稚嫩的“治疗”方法(那点水对根系受损的星露草来说,杯水车薪)。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园中最古老、最沉默的一棵树,无声地守护着眼前这无比珍贵的一幕,守护着这份源自生命最本真的、不染尘埃的温柔与善意。
微风再次拂过,带来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那几株跳舞花旋转得更加欢快,粉紫色的含羞草也完全舒展开了叶片。灵草园里,所有的生机仿佛都在这一刻,因为那个小小的、温暖的拥抱,而变得更加蓬勃、更加明亮。
落落终于松开了环抱树干的小胳膊,小脸蛋离开了那粗糙的树皮。她后退了一小步,紫葡萄般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认认真真地重新打量着那株小星露草,仿佛在检查自己的“治疗”效果。
“小树树,要乖乖喝水水哦,”她再次用气声,小小地叮嘱了一句,小脸上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轻松和满足,“落落明天再来看你!”
她相信,喝了她的水水,听了她的悄悄话,小树树一定会像小石头哥哥一样,很快就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