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先生眉头骤然拧紧,却只在转瞬间便恢复从容。
他重重拍了拍小刀肩头,眉宇间尽是睥睨之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转身走向楼梯时抛下一句。
“过几日再与空爷叙旧,十三和黑狗在车上候着,不用送了。”
宫九灯坐在后座上想得眉头发紧。
他自幼习得听风辨位的本事,方才楼梯间那番对话字字清晰。
师父的千术固然出神入化,自他十二岁跟着易先生闯荡江湖,确实从未见过这位千门高手失手。
可连“千幻手”雷空这样的高手都被弑千会做局变彘。
俗话说:不怕贼,就怕贼惦记。
弑千会就像根刺扎在他心头。
那令牌究竟代表什么?
能让纵横西南二十载的千门前辈栽跟头,这弑千会背后又是何方神圣?
他也担心易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只是师徒关系了,早就把这老头当父亲了。
车门被猛地拉开,风裹着烟味窜进来。
后视镜里映出易先生似笑非笑的脸:“想问什么便问。”
宫九灯喉结滚动,脱口道:“弑千会想要的令牌,您手里也有一块?”
驾驶座上的黑狗爽朗一笑,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十三,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易先生的功夫学透了,甚至超过他,其他的你别管。”
易先生不做声,忽地将双手平摊开来。
这五十好几男人的手掌竟如羊脂玉雕,掌纹浅淡似云絮,正是千门百年难遇的“白玉手”。
阳光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八字胡微动:“我这双手,千门中太多人想要,但我还是守住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千术是天下第一,因为我懂的克制,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十三我想,如果有一天你把我赢了,我也可以金盆洗手咯。”
宫九灯苦修十年,千术己大成。
按易先生的话来说,千术够火候了,到顶了,但是没得到过江湖的历练,是不够的。
千道与心道,是赌桌内外两条命脉。
千道练的是手上的真章。
心道却是生死关头的学问。
其实最让宫九灯悚然的是他技艺愈精,愈觉师父深不可测。
从前看易先生如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如今自己攀至山腰,翻见云雾后竟还是一眼望不到顶的高山。
一个老千能看到对方老千的境界,证明其实力是胜于对方的,若是依稀感觉,摸不清,那证明双方实力差不多,若是雾里看花,甚至是极强的压迫感,那证明对方的境界在自己之上,宫九灯看易先生完全看不出什么境界,只觉得有强烈的压迫感。
这就证明,宫九灯还有很多路要走,离师父的距离还很远。
黑狗开着路虎碾过最后一道减速带,稳稳停在城西别墅门前。
宫九灯望着这座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喉结微微滚动——明日此时,他便要独自面对江湖风雨。
日头西沉时,厨房飘出辣子鸡的焦香。
这个中缅混血的糙汉子系着围裙,从地下室抱出三瓶水晶剑南春。
易先生屈指弹开瓶盖:“十三,这十年没让你喝酒,今夜多少喝点。”
易先生之前不让宫九灯喝酒,因为老千无论对赌还是做局都要保持集中注意力,而酒精会麻痹神经。
辛辣酒液滑入喉管的刹那,宫九灯呛出眼泪。
他看见师父用两根手指夹着酒杯旋转,细细品着琥珀色液体,这大黑狗更是气魄,仰头连干三杯,脖颈青筋如盘龙突起,眼神却清明如常。
“扬了名才有脸回来找我。”
易先生把空杯倒扣在桌面,“栽了跟头别报我名号。”
子夜时分,宫九灯瘫在木椅上,视野被酒精割裂成碎片,他仿佛回到了那天快要冻死自己的雪夜。
恍惚间身体腾空而起,黑狗铁铸般的肩膀硌得他肋骨生疼。卧室门锁扣上的瞬间,他听见混着烟草味的低语:“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翌日,日上三竿,被尿憋醒的宫九灯头还是昏昏的,昨晚的剑南春酒劲忒大,在床上醒来,心中纳闷,怎么睡了这么久,大黑狗怎么不催自己练功了?
太阳晒得席梦思发烫,他眯眼瞅见床头闹钟——红指针颤巍巍指着下午两点。
趿拉上人字拖,推开房门,整个别墅空荡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彼时大黑狗早就应该烤好三明治,一杯热牛奶放桌上伺候老子了,可人呢?
师父也不见了,在师父的房门敲了敲。
“师父起了吗,我进来了。”
无人回应。
主卧樟木衣柜大敞着,师父那件鼠灰色中山装不见了,连常年摆在五斗柜上的打火机也没了踪影。
宫九灯冲进隔壁屋,大黑狗床头那杆双管猎枪还在,但衣柜里迷彩服和牛皮枪套全空了。
这两人唱的那出戏,不声不吭就走了。
宫九灯挠挠头,径首往房间走去,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练功,十年的寒暑苦练就是这样过来的,成了习惯了。
宫十三从柜子里取出个金鱼缸似的玻璃器皿,倒上牛奶,又滴了几滴特制药水。
这药方是易先生亲传的,十年如一日,他每天都要用这个泡手。
千门中人的手就是吃饭的家伙,得比大姑娘的手还细嫩,不能留半点茧子。
泡完手就该练功了。一副扑克在他指间翻飞,假洗、假切、控牌、藏牌,动作行云流水。
最绝的是那手“水云袖”,又叫水子活。
扑克牌像活物似的在袖子里钻进钻出。
这手绝活讲究“快”、“隐秘”。
宫十三练了整整三年,己经练到从左袖进右袖出的地步了。
练废的扑克能堆成小山。如今这些动作己经成了本能,闭着眼都能玩出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