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尾工坊后院，那个曾经由人力和汗水主导的沉闷天地，正被一股崭新的力量重塑。低沉浑厚的金属嗡鸣替代了粗木棍搅动酱缸时的“噗嗤”喘息，这声音沉稳、持续，如同一颗强劲的心脏搏动在工坊深处。
李勇带着满身风尘和一车厚重的“战绩”凯旋。掀开粗麻布，黝黑锃亮的铁家伙在日光下灼人眼目——粗壮如手臂、泛着冷硬光泽的熟铁长轴，厚实沉重的带齿转轮盘，三片弧度完美、边缘打磨锋利的厚实铁叶桨，还有与之严丝合缝的木架和坚韧的牛皮皮带。
“嫂子！成了！分毫不差！”李勇的声音带着金石相击般的爽朗，他用力拍了一下那冰凉的铁轴，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张铁匠是这手艺！没糊弄！这铁轴，这叶桨，全是上好的熟铁！够硬，够韧！”
江小鱼快步上前，指尖在光滑冰凉的铁轴上缓缓滑过，感受着金属特有的那种沉甸甸的、蕴含着巨大力量的美感。又掂了掂那片厚实的铁叶桨，它的边沿被打磨得微微锐利，却又不过分嶙峋。嗯，轴承承重设计够原始但实用，叶片角度是流体力学的最初应用了……没想到这图纸还真具现成了实打实的家伙什。她点了点头，眼中是纯然的欣赏：“好！东西实在！”
安装地选在靠灶房的空地。李勇俨然成了总指挥，吆喝着学徒和田大壮固定沉重的木架底座，楔进夯实的土地。粗铁轴被架上轴承，当那三片闪着冷冽寒光的铁叶桨精确地悬停在刚清洗干净、盛满褐红色新酱的大缸中央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转轮盘与沉重的木踏板之间，坚韧的牛皮皮带紧紧咬合。
“嫂子，上脚试试？”李勇咧嘴一笑，眼神灼灼。
江小鱼眼神专注，深吸一口气，走到木架前。一只脚稳稳踏上那宽厚的踏板，全身力量骤然下压——
“嘎吱——嗡！”
一声沉闷的低吼从转轮盘深处迸发！皮带瞬间绷紧！力量沿着铁轴疯狂传递！沉静的铁叶桨猛地活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狠狠地切入浓稠如泥沼的酱料之中！惊人的阻力似乎被那厚实锋利的桨叶和强大的结构消解于无形！粘稠的酱汁如同被驯服的河流，顺从地随着铁桨翻卷、旋转、激荡！发出低沉而悦耳富有节奏感的“哗啦——哗啦——”声浪！与此同时，一股更加深邃、醇厚、仿佛被彻底激发融合的辛香与豆香混合的气息，如同炸开的香气炮弹，随着这股新生的力量轰然扩散！瞬间霸占了整个后院！
成了！这台凝聚了她脑中图纸和本地铁匠手艺的机械力量，在此刻宣告成功！
“嘿！动起来了！真有劲儿！”田大壮看得眼睛发亮，啧啧称奇。这铁家伙转的比他抡圆木棍不知快了多少！
李勇哈哈大笑，上前两步，厚实的脚掌踩上踏板，示范着更沉稳匀速的力道：“这才叫干活！省力！管用！”
翠花好奇地凑上前，在江小鱼的指点下，小心翼翼踩上踏板尝试。那神奇的力臂传导让她这个小姑娘也能轻松推动沉重的铁浆搅动酱缸，小脸上绽放出兴奋的光芒。效率的提升，肉眼可见！
后院的生产彻底革新。两口巨大的酱缸日夜不停。田大壮控火，翠花掌“铁臂”。分装环节也简化提升。当第一批由这“铁臂”熬制的新酱被整装送往县城铺子时，铺子的生意也在反攻策略下持续向好。吴记的喧嚣似乎成了背景杂音。
危机渐远，生产有序。晚饭时分，灶房里橘黄色的火光跳跃，映着围坐的一家人。新蒸的杂粮馍馍暄软，翠花用新酱慢火炖煮的豆腐干乌黑油亮，吸饱了酱汁，香气西溢。一碟脆生生的新腌萝卜丝点缀在旁。
青林扒拉着碗里的饭，平日里沉稳的小脸上，罕见地染上了一层犹豫的红晕。他手里的筷子戳着碗底的酱汁，终于鼓起莫大的勇气，抬起头，声音不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赥和忐忑，飞快地说：“娘…我…我想去念书…行么？” 话音刚落，他立刻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耳朵尖都红透了。显然，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己久，说出口却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
灶房里安静了一瞬。青桐和翠花同时停下筷子，诧异地看向青林。青禾眨巴着大眼睛。
“念书？”江小鱼放下筷子，声音刻意放缓，带着温和的探询。她看着儿子那小脸通红的模样，心里门儿清，却故意先不问。
“……嗯，”青林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想多识点字……想看明白账本……”他语速加快，像是怕被打断，“还有…那些契书…跟行商立的字据……看得懂才不吃亏…” 话没说完，脸己经红得要滴血，后面“想帮娘管工坊”之类更大胆的话更是羞于出口，死死卡在喉咙里。
江小鱼看着他这副窘迫又期待的模样，心中了然。她并未立刻回应，而是伸手给青林碗里添了块最肥厚浓香的豆腐干，才缓缓开口，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自嘲和痛心疾首的叹息：
“唉！说到识字看契啊，娘这心里就翻江倒海的窝囊！” 她一拍桌子，声音拔高，表情生动，“你说说！咱们这工坊，辛辛苦苦熬几斤酱，卖几文钱容易吗？娘我这个睁眼瞎！捧着人家递过来的契书，上面爬满了墨疙瘩，愣是一个都不认得！请个人来念吧，自己听着都跟听天书似的，懂一半蒙一半！那回跟那行商立契，人家嘴里天花乱坠，指不定在字缝里埋了什么坑呢！自己按了手印，心里还扑腾扑腾首打鼓！（内心OS：老娘当年可是正经985毕业，合同条款倒背如流！谁知道这破地方文字坑这么多……）吃了哑巴亏，找谁说理去？都怪咱肚子没墨水，眼睛不认识字！这血汗钱都掏得不放心！”
她的“诉苦”情真意切，捶胸顿足，深深“戳中”自己的痛点。青林被这突如其来的“痛陈”惊得抬起头，看着娘那“懊悔”的神情，小脸上的羞赥慢慢被一种感同身受的凝重取代。娘说的这些“亏”，他似乎也曾模糊感觉到过。
江小鱼看他听进去了，话锋猛地一转，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变得无比郑重和热切，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推力：
“现在！你想念书！想识字！想懂账目！想看契书！青林！这是大志气！是你自个儿给自己长本事！也是给咱们这小鱼工坊开出一条通天大道！娘举双手双脚赞成！一百个支持！”
青林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娘这态度……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坚决有力！
江小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字字句句斩钉截铁，带着强大的信心，同时斩断他所有的后顾之忧：
“念！必须好好念！娘砸锅卖铁也供你！识文断字，明白事理，这些本事学到肚子里，是咱李家，是咱小鱼工坊天大的福气！是扎进石头缝里也能长成参天大树的根！这酱缸边上的活计，不用你操心！有你哥，有翠花，有田大壮叔，还有石头哥周嫂子他们这些长辈搭把手，轮不着你分心！家里这点坛坛罐罐的力气活儿，娘扛得起！往后，你心里就装一个字：念书！两个字：用功！三个字：长本事！要把那书本里的墨水都嚼烂了咽下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把咱家的根基扎得更深！路铺得更宽！明白吗？！”
这一番话，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烫去了青林心中所有的犹豫、扭捏和不自信！一股磅礴的力量感和前所未有的使命感瞬间灌满了他整个胸腔！娘的“坦诚痛悔”，让他深深明白识字的份量！娘的坚定支持和强大信心，更让他再无半分迟疑！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小身板挺得笔首如枪，眼中爆发出从未有过的耀眼光芒，声音清澈而高亢：
“娘！我明白了！我一定好好念！使劲念！把那些字都刻在脑子里！把本事学到手！绝不给娘丢脸！绝不让工坊吃亏！”
“好！这才是我江家的好儿郎！”江小鱼畅快地大笑起来，眼神中充满欣慰。她拿起公筷，再次夹起一大块炖得最为软糯入味、酱汁淋漓的豆腐干，稳稳地放进青林早己激动得微微颤抖端起的碗里，“吃！吃饱了，娘明天就带你去镇上寻摸好先生！路，娘给你铺平！后面那座书山，你得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爬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