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棚深处那场血腥的伏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辎重营这片浑浊的池沼里,激起了短暂而剧烈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默与污浊吞没。
王伍长和他那几个同伙的尸首,像破麻袋一样被拖了出去,在库房区外围的泥地里草草挖坑掩埋,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血迹被粗糙的木屑和泥土掩盖,浓烈的血腥气也被豆料的霉腐和牲口的臊臭重新覆盖。伏兵撤走了,那个刀疤脸的队正叫赵猛带人清理了现场,便去向仓曹王德禄和周参军复命。
仓曹王德禄得知心腹王伍长竟是内鬼,还差点毁了库房重地,惊怒交加,据说在屋里摔了杯子,大骂王伍长忘恩负义,随后便是更深的惶恐——他作为首属上官,驭下不严、失察之责是跑不掉的。
那几日,他头顶那层油腻的昏黄气运剧烈翻腾,带着浓重的焦虑和一丝恐惧的灰白,连带着他身边的老吴等人,也如同惊弓之鸟,走路都带着小心。
风暴的中心似乎平静下来,但无形的压力却如同沉甸甸的铅云,笼罩在辎重营上空。
陈默的日子,却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他依旧在豆料库筛料、晾晒,依旧是满身灰尘、呛得咳嗽。但老孙头看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麻木。
偶尔在交接钥匙或巡视晾晒情况时,那浑浊的老眼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者在他完成分内活计后,会沙哑地吩咐一句:“去把库房门口那堆豆壳扫了。”
这额外的活计,换做以前,陈默只会默默承受。但现在,他敏锐地察觉到,老孙头这是在让他有理由更靠近库房核心区域。
更重要的是,老孙头不再让他整日困在粉尘弥漫的筛料区。
当那个掌管部分库房钥匙、眼神飘忽刻薄的年轻吏员吴小乙,因“风寒告假”老孙头便以“人手不足”为由,将陈默调到了库房门口那张小木桌旁。
“暂时帮着看顾点账册,别让人乱动。”老孙头将一本用麻绳穿起的、边缘磨损卷曲的简陋账簿推到陈默面前,声音依旧沙哑平淡,“进出库的料,点卯时记一笔,日暮再核一遍。字,识得吧?”
陈默看着那本沾满油污和墨迹的账簿,又看了看老孙头那双浑浊却隐含深意的眼睛,心下了然。他恭敬地应道:“回孙老,认得几个。”
“嗯。”老孙头不再多言,拄着木棍转身走了。
陈默坐到那张咯吱作响、布满划痕的木凳上。面前是摊开的账簿,一截磨秃了头的炭笔,还有一小碟黏糊糊的劣质墨汁。库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就在他身后不远,挂着冰冷的铜锁。空气中除了豆料味,还多了一丝陈年纸张和墨汁的混合气息。
他终于接触到了这辎重营里,除了体力劳作之外的东西——账目。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微澜。他翻开账簿,上面是用炭笔或劣质毛笔书写的、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记录。日期、品名、数量、经手人……格式混乱,字迹潦草,涂改比比皆是。
这简首是天书。
陈默耐着性子,强迫自己沉下心。他并非真正的文盲,前世零碎的记忆里,对文字和数字有着本能的敏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一行一行地梳理,对照着旁边堆放物资的木槽标签,艰难地重构着这些混乱记录背后的信息流。
精神高度集中,观气之瞳被压制在最低限度,只用于辅助观察进出库人员的情绪波动。大部分时间,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笨拙但认真的新学徒,对着账簿愁眉苦脸,反复核对,遇到实在认不清的字,还会“诚惶诚恐”地向偶尔路过巡视的老孙头“请教”。
几天下来,账簿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在他眼中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他不再仅仅是被动记录每日点卯和日暮的豆料进出,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回溯之前的记录。
异常,如同隐藏在污垢下的裂痕,一点点暴露出来。
首先是损耗。豆料在储存、搬运、晾晒过程中的损耗,本是常事。
但陈默发现,从王伍长经手的那段时间开始,豆料的“合理损耗”比例,骤然提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十成新豆入库,记录上过几天就变成了七成半、甚至七成!
理由千奇百怪:“鼠耗”、“雨淋霉变”、“搬运洒漏”……损耗之大,远超常理。而更可疑的是,这些损耗记录,大多集中在几个特定的日期,经手人签字栏里,赫然是王伍长或者他那个三角眼的上司老吴吴有财的名字!
其次,是去向不明的物资。账簿上清晰地记录着,某月某日,调拨“精料”豆料若干石至某处修缮营房。但陈默通过李瘸子一个因伤腿被贬来看守废旧军械库的老兵,了解过,那段时间,堡内并无大规模营房修缮工程!这笔豆料,如同凭空消失!
类似的“去向不明”记录,并非孤例。
最后,是价格。陈默在翻看更早的旧账时,发现同一种豆料,在不同批次入库时,价格竟然相差悬殊!虽然记录着“成色不同”、“路途远近”,但结合损耗和去向问题,这种价格波动就显得极其可疑。尤其是一些由老吴经手采购的豆料,价格明显偏高。
一笔笔,一桩桩,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勾勒出一张贪婪的蛛网。王德禄、老吴、王伍长……这条线上的蛀虫,利用职权,监守自盗,虚报损耗,倒卖物资,中饱私囊!数额虽然不算惊天动地,但对于一个小小的辎重营仓曹而言,己是触目惊心!
陈默的心,如同浸在冰水里,又像是被火焰炙烤。愤怒?不,是更深的冰冷和一种被愚弄的荒谬感。这些蛀虫吸食的,是前线兵卒的口粮,是这堡垒赖以生存的血脉!而他们,却能在王德禄的昏黄气运庇护下,堂而皇之地做着这一切!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疑点、日期、经手人、异常数额,用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和数字,暗暗记录在一块从废旧军械库里捡来的、边缘磨平的薄木片上。木片藏在贴身衣物最隐秘的夹层里。
揭露?现在绝不是时候。王德禄虽然焦头烂额,但根基未损。自己一个刚接触账目的小杂役,贸然跳出来指证,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被反咬一口,死无葬身之地。
他需要隐忍,需要积累,需要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等待一个足以将这腐朽根系连根拔起的时机。
陈默的目光,从账册上抬起,扫过这片混乱的辎重营。他的眼神,不再仅仅停留在豆料的粉尘和库房的铜锁上。
他看到了角落里,那个沉默寡言、但每次修补破损箩筐都异常麻利的老木匠,他头顶的气运是代表专注技艺的微弱黄光。
他看到了马厩旁,那个能一眼看出马匹细微不适、总是耐心清理马蹄的老马夫,气运带着代表经验的土黄色。
他看到了废旧军械库门口,那个拄着拐杖、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老兵李瘸子。李瘸子头顶的气运是坚韧的灰白,夹杂着一丝代表旧伤隐痛的暗红,但更深处,却有一股代表军人荣誉感的、尚未彻底熄灭的铁灰色微光。
这些人,被遗忘在角落,被灰尘和苦役掩盖,如同蒙尘的顽石。
陈默放下炭笔,揉了揉因长时间辨认而发酸的眼睛。他站起身,拿起角落一个裂了缝的木桶,走到不远处那口公用的、结着薄冰的浑浊水井旁打水。
水桶放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默没有立刻离开。他像是随意地踱步到废旧军械库那扇半掩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里面堆满了断裂的枪杆、生锈的刀片、破损的皮甲,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腐朽皮革的味道。
李瘸子正坐在门口一个破旧的马扎上,就着惨淡的天光,用一把小锉刀,专注地打磨着一块不知从哪个破损甲片上拆下来的铁片。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管打着结。
“李伯,”陈默的声音很自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意和好奇,“又在打磨铁片?这东西…还能用吗?”
李瘸子头也没抬,手中的锉刀发出单调的“嚓嚓”声,声音沙哑低沉,如同两块石头摩擦:“闲着也是闲着。磨亮了,指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总比烂在泥里强。”
陈默蹲下身,看着李瘸子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稳定地推动锉刀,那专注的神态,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李伯以前…是在前锋营?”他试探着问,语气带着对军旅生活的向往。
李瘸子手中的锉刀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眸子扫了陈默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打磨,只是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和沉重。
“前锋营?呵…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老子这条腿,就是丢在黑风峡…那帮北狄狼崽子…埋伏…冲得太狠…”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断腿处,“这黑石堡…当年老子跟着周老将军守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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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撬开这些被遗忘者的嘴,需要耐心和契机。他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后辈,偶尔问一句关于堡外地形、北狄习性、或者军中旧事的细节。
李瘸子的话匣子,在陈默刻意的引导和那份不易察觉的“倾听的尊重”下,渐渐松动。虽然依旧警惕,言语间也多有保留和粗鲁的骂骂咧咧,但一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开始被陈默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关于黑石堡周边的山川隘口,关于北狄游骑的活动规律,关于堡内各营的微妙关系,甚至关于周参军此人治军严苛却爱兵如子的传闻……这些信息,在陈默的脑海中,与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库房里堆积的物资、还有那漫天弥漫的血色气运,开始缓慢地交织、印证。
他像一个耐心的蜘蛛,在这片混乱污浊的辎重营角落里,无声地编织着自己的网。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一个被遗忘的人,一段被尘封的记忆,或者一个隐藏在混乱表象下的秘密。
豆料的粉尘在惨淡的光线下飞舞。
炭笔在账簿上留下新的、看似毫无异常的记录。
陈默的眼神,在低垂的眼睑下,幽深如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