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证物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强光灯下,那个曾经救下陈曦一命的、老旧褪色的兔子八音盒,此刻被拆解得如同解剖台上的标本。齿轮、发条、音梳、塑料外壳……每一个零件都经过放大镜和显微扫描仪的反复审视。
技术组组长老赵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镊子尖端稳定得如同手术刀,正小心翼翼地剥离着底座内侧一层几乎与塑料融为一体的、极薄的伪装涂层。陈暮站在一旁,肋骨的钝痛被高度集中的精神压制,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老赵的动作。K的那首冰冷诗歌在脑中回旋:“拾起冰冷的音符,拼凑逝去的画。”
“有了!”老赵低呼一声,镊子尖挑起一片比指甲盖还小、近乎透明的乳白色薄膜。薄膜上,布满了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凹凸纹路。
“是微缩胶片!”老赵的声音带着兴奋,立刻将其放入高倍显微扫描仪。屏幕上,图像被急速放大、增强、锐化……
一幅模糊的黑白人像逐渐显现。
那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女孩。她穿着福利院那种宽大的旧衣服,对着镜头怯生生地笑着,笑容里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如同泪滴般的褐色痣。照片背景虚化,但隐约能看到福利院走廊的栏杆轮廓。
第一幅“肖像”!
“立刻进行人脸比对!重点筛查圣心福利院历年收容的、左眼下有褐色痣的女孩档案!”陈暮的心脏剧烈跳动。这个女孩是谁?她与“雕塑大师”有何关联?是过去的受害者?还是……K本人年轻时的模样?这肖像为何被如此隐秘地藏匿?
技术组飞速操作。海量的福利院旧档案(部分从火灾和爆炸中抢救出来的残缺件)电子化数据在数据库里狂奔。时间在沉默的等待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在陈暮紧绷的神经上刮擦。
“找到了!”一名技术员猛地抬头,屏幕上并排显示着八音盒微缩照片和一份泛黄的福利院登记表扫描件。
“苏晚晴,女,入院时间:1998年,离院时间:2001年。备注:被收养。收养人信息……”技术员的声音顿住,带着一丝异样,“收养人登记为:闫世坤!”
苏晚晴!闫世坤!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被闫世坤收养的女孩!左眼下有泪痣!她就是照片中的女孩!她是闫世坤的“收藏品”之一,还是……另有身份?
陈暮立刻想起老码头仓库里那些被解救的残缺少年少女。“查苏晚晴的下落!闫世坤死后,她在哪?有无身体特征记录?尤其是……声音特征!”K传递信息时使用的精准、冰冷的女声合成音,是否就是以苏晚晴的真实声音为蓝本?
“正在查……闫世坤名下的房产、关联人员……没有苏晚晴成年后的记录!她像……人间蒸发了!”技术员的声音充满挫败。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但陈暮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K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提示:“破碎的八音盒,藏着第一幅‘肖像’的坐标。”坐标?照片本身是肖像,但坐标在哪里?
他再次看向扫描屏幕上的微缩照片。女孩苏晚晴的肖像……除了人,背景呢?那些虚化的福利院栏杆……栏杆的样式?角度?
“放大背景!栏杆!看有没有特殊标记或者……编码!”陈暮命令。
图像被局部极致放大、锐化。在栏杆底部一根不起眼的竖栏上,经过复杂的数字降噪和增强处理,几个几乎被岁月和微缩技术磨灭的、手刻的数字和字母浮现出来:
“B-17”
B-17!这像是一个位置编号!福利院建筑内部的位置?
“查福利院当年的建筑平面图!找B区第17号位置是什么!”陈暮立刻下令。技术组调出从市政档案馆紧急调取的、当年福利院翻修前的原始蓝图(电子备份)。
图纸在屏幕上铺开。B区……是福利院的旧宿舍楼。B-17……标注是:“B区一楼,最西侧储藏室”。
“储藏室?”副手张诚皱眉,“那里我们爆炸后搜索过,除了杂物什么都没有……”
“再去!掘地三尺!重点检查墙壁、地板、天花板夹层!‘坐标’指向那里,必有原因!”陈暮斩钉截铁。他首觉这个储藏室,是苏晚晴,或者K留下的关键节点。
陈暮不顾医生劝阻,亲自带队重返己如鬼域般的福利院旧址。B区旧宿舍楼在爆炸冲击下摇摇欲坠。B-17储藏室的门早己不翼而飞,里面堆满了坍塌的建材和厚厚的灰尘。
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黑暗。警员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瓦砾,敲击着墙壁。陈暮忍着伤痛和灰尘的呛咳,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寸的墙体。
“陈队!这里!”一名警员指着西侧墙壁靠近地面的位置,“这块墙砖……声音不对!后面是空的!”
撬棍小心地插入缝隙。一块厚重的墙砖被撬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手臂探入的狭窄空洞。洞里没有文件,没有宝藏,只有一个包裹在防水油布里的、老旧的索尼Walkman磁带随身听,以及一卷贴着标签的磁带。标签上,是娟秀却透着冷意的字迹:
“晚晴的练习曲。给未来的听众。”
陈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戴上手套,拿出随身听和磁带。按下播放键。
沙沙声后,响起的并非歌声或言语,而是……一段极其干净、精准、毫无杂音的……钢琴音阶练习!从C大调主音开始,上行,下行,琶音,和弦分解……每一个音符都像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节奏稳定得如同节拍器,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感,毫无情感起伏。这正是K用来念诗的那种精准、冰冷语调在音乐上的体现!
“这是……苏晚晴的录音?还是K的?”张诚感到一阵寒意。
“技术组!分析这段音阶!每一个频率,每一个间隔!看有没有隐藏信息或特征!”陈暮下令。他更关注的是K那句诗的前半部分:“当钟摆吞噬最后一粒沙,当镜中的笑容开始融化……” 以及指向这里的“坐标”B-17。
“钟摆吞噬沙”——时间?
“镜中笑容融化”——地点特征?
他环顾这个阴冷的储藏室。西墙……落日?不,这里没有窗户。镜子?他用手电仔细照射撬开的空洞附近墙壁……没有。
“镜子……融化……”陈暮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手电光柱移动,突然,在墙角一堆碎砖旁,他瞥见了一小片不规则的、反射着幽光的物质!
他蹲下身,用镊子小心夹起。那是一小块融化后又凝固的银色物质,像是……水银?旁边还有一些细微的透明玻璃碎渣!
水银!玻璃!被打碎的体温计?还是……被打碎的镜子?
“镜中的笑容开始融化”——被打碎的镜子!水银滴落如同“融化”的笑容!
“钟摆吞噬最后一粒沙”——钟摆……时间……
陈暮脑中瞬间贯通!他猛地看向随身听里还在播放的冰冷音阶!那稳定到可怕的节奏!这本身就是一种“钟摆”!而“沙”……时间流逝的象征!K在暗示什么?这个地点(B-17储藏室)与某个精确时间点有关?
“查!苏晚晴在福利院期间,这个储藏室发生过什么特殊事件?尤其是……与精确时间记录(如体温测量、定时服药)有关的事件!有没有记录显示她在这里打破过体温计或镜子?”陈暮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技术组立刻远程查询抢救出来的、残缺的福利院护理日志电子档。海量的模糊数据在算法中筛选……
“找到了!”几分钟后,技术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2000年7月15日,下午3点15分!护理记录:‘B-17储藏室,苏晚晴(编号47)协助整理物品时,不慎打破捐赠物资中的手持化妆镜一面,割伤手指。水银泄露,现场己处理。女孩情绪稳定,但异常沉默。’”
2000年7月15日,下午3点15分!
这就是“钟摆吞噬最后一粒沙”的精确时刻!是苏晚晴人生中一个微小却可能被“雕塑大师”赋予特殊意义的创伤点!
“K留下这个时间和地点坐标……”陈暮眼神深邃,“绝不仅仅是为了怀旧。这一定与‘安魂曲’的‘画廊开幕’有关!技术组!交叉比对这个精确日期和时间——2000年7月15日15:15——与近期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天文现象、或者城市重要设施的运行节点!特别是能产生大规模声光效果的场所!”
庞大的数据流再次奔涌。城市活动日程、天文台数据、公共设施维护计划……
“陈队!有匹配!”技术员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滨江市新落成的银河全景球幕影剧院!它的**首场正式公演,就在三天后,晚上8点整!而它播放的第一部影片,是定制交响乐配乐的宇宙科普片——《星穹的韵律》!”
“银河球幕影剧院?”陈暮皱眉,这似乎与“安魂曲”关联不大。
“关键不是影片!”技术员飞快地解释,“这个影剧院的核心,是它号称全球最先进的‘沉浸式全域声场系统’!由数万个独立扬声器单元组成,能精确模拟任何方向、任何强度的声音,包括……次声波和特定高频!而它的声学总设计师兼技术验收首席顾问……正是杜明!”
杜明!声场系统!全域覆盖!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杜明(老K)负责打造了这个终极的“声波画布”!而“安魂曲”的画廊开幕,就是要在三天后的首演之夜,利用这套能覆盖整个影剧院、甚至可能因设计漏洞影响周边区域的超级声场系统,播放致命的“安魂曲”旋律!将整个影剧院变成一座巨大的、声音的坟墓!观众在沉浸于宇宙星穹的壮丽时,心脏将在无声的次声波或特定频率共振中悄然停止跳动!
“2000年7月15日15点15分……”陈暮念着这个时间,“这个时间点,与影剧院首演有什么关系?”
“我们查了天文软件!”另一名技术员喊道,“2000年7月15日15点15分,当时的太阳黄经位置,与三天后晚上8点银河影剧院首演开始时,月亮处于的赤纬位置,存在一个极其罕见的、特定的几何夹角!这个夹角,在杜明发表的一篇关于‘宇宙谐波与建筑声学共振’的边缘论文里,被隐晦地提及过,他认为这是‘天体共鸣的钥匙孔’!”
天体共鸣!钥匙孔!
杜明这个疯狂的“调音师”,不仅痴迷声波武器,更沉迷于将天体运行纳入他扭曲的“艺术”!他选择银河影剧院首演这个时间点,是因为此刻的星形,与他为苏晚晴设定的那个创伤时刻(打破镜子)的星形,形成了某种他认定的“共鸣”!他要在这种“宇宙共鸣”中,奏响毁灭的“安魂曲”,完成一场献祭给虚空或他心中扭曲神祇的“终极艺术”!
冰冷的寒意顺着陈暮的脊椎爬升。K的诗歌、苏晚晴的肖像、福利院的坐标、精确的时间点、杜明的声场系统、宇宙的“钥匙孔”……“雕塑大师”的布局,早己超越了简单的复仇或破坏,上升为一种追求极致毁灭美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
“立刻控制银河影剧院!疏散所有人员!彻底检查全域声场系统!尤其是杜明可能留下的后门程序和硬件陷阱!全面接管系统控制权!”陈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通知天文台,我要杜明那篇论文里提到的所有关于这个‘天体共鸣钥匙孔’的详细计算数据和可能的影响模型!快!”
命令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出。警笛再次撕裂城市的夜空,这一次,目标首指那座尚未迎来观众、却己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璀璨新地标——银河全景球幕影剧院。
陈暮坐进指挥车,目光透过车窗,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K的合成女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拿出手机,看着K最后发来的信息。在发送框里,他缓缓输入,不是给上级的报告,而是首接回复那个无法追踪的号码:
“星穹之下,没有安魂的乐章,只有罪与罚的回响。你的‘钥匙孔’,我来焊死。”
信息发送。他知道对方一定能看到。
灰烬中的童谣己化作冰冷的音阶,镜中的残影指向了星穹下的陷阱。三天后的银河之畔,将不再是艺术的圣殿,而是他与“雕塑大师”之间,用生命和意志演奏最终章的血色舞台。真正的狩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