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赵谌沉声命令。声音因虚弱沙哑，却蕴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遵命，主公！”吼声滚地如雷。陈破岳轰然起身，动作刚猛迅捷，带起的劲风让床边矮几上的烛火剧烈摇曳。
赵谌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转向静立如古松的忠伯：“忠伯。”声音里的激动己被压成沉石，“父王经营此局，布局深远，为何首至临终才将藏锋之匣交付于我？”
忠伯微微躬身，不带半分迟疑：“回小王爷，王爷用心良苦，非为瞒，实为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汴梁城，看似繁华，实则无数双眼睛盯着王公贵胄的一举一动。您身为王府唯一世子，若无故参与密事，或府中频现非常之人，极易引人生疑。无论来自宗室倾轧、朝堂党争，抑或那高高在上的……猜忌，皆是取祸之道。”
他抬起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眼眸，扫过狰狞兽纹的沉重布幔：“王爷之谋，是先护您无病无灾长成。待雏鹰羽翼渐丰，恰逢乱世浪潮翻涌之际，再将这保命、翻身的根基，于风急浪高时暗中交付，或可觅得一线生机，为赵氏……为大宋……”他声音微顿，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与了然，“惜乎天不假年，您求学在外，王爷骤然病危，只能强撑留下遗言，命老奴将木匣转交于您……”
赵谌闭上双眼。属于前世的铁血意志与少年残留的悲恸交融。父亲那张枯槁脸庞上绝望与深爱交织的神情，清晰浮现。并非轻视，是更深沉、更无力的保全！将千斤重担和绝杀锋芒藏于淤泥之下，只为了在灭顶洪流中，给儿子一个深渊潜龙、不易被轻易碾碎的位置！一丝冰冷悲壮混杂着熊熊燃烧的决意在他心底沉淀。
他睁开眼，视线锐利如刀，刺向陈破岳，唇角难得地扯动了一丝向上微弯的弧度，带着探究也带着“原来如此”的意味：“陈破岳，父王信你为‘伏虎降龙之盖世凶獠’，称你可为‘断金利刃’。你如此锋芒，竟能在这府邸之中藏形匿影？”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目光内视：这具身体虽然因劳累和连日昏迷而虚弱，但常年习武的基础仍在，筋骨匀称有力，肌肉轮廓即使被遮掩也能感受到蕴藏的爆发力。少年精纯的元气仍在，若运用前世那些高效极限的训练方式他有把握在极短时间内将这具身体打磨回兵王的巅峰状态！
陈破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野性未泯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并非服从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愧疚与决绝的情绪，粗粝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人气：“回主公！末将当年……就是个脑袋别腰带上，只懂杀人的丘八！”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关节粗大如铁石，在腰间那看不真切的皮带上习惯性地叩了一下，仿佛那里悬着一柄无形的战刀。“后来遭大难，是被王爷硬生生从鬼头刀下拽出来的！这条命，这副身板，是王爷给的！王爷说，‘铁山，你这刀太亮，先藏起来磨！藏到天翻地覆那一日再亮！’ 末将信王爷！他老人家给了末将藏身之地，给了重新做人、练本事的机会，还让末将把这府里的护卫崽子们练得嗷嗷叫！这口气，末将憋了太久了，就等着真龙执符召虎贲，把这开封城捅出个窟窿的时候！” 那混浊眼神深处的火光再次燃起，但这次多了几分压抑多年终见天日的躁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武器。
赵谌微微颔首，这解释带着一股草莽气，却也显得真实。一个被压住本性、憋着劲磨刀的头狼，比纯粹的死士更有潜力。“明白了。”他不再多言，转向忠伯：“忠伯。父王既去，我…也不省人事多日。如今昏昏醒来，竟不知今夕何夕。还有……”他的声音骤然收紧，如同拉满的强弓弦，每一个字都撞击在凝固的冰面上，“这汴梁城里，这庙堂之上，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这一问，首指权力核心！既考验“影爪”真正的情报深度，更攸关他后续如何在这乱局棋盘中落子！
“回小王爷，今日乃靖康元年，二月十三日。”
“月初，官家受李邦彦、张邦昌等怯懦之辈强谏，亲赴金营议和，忍辱签下城下之盟！割让河北三镇（太原、中山、河间）、输康王赵构为质、赔金百万锭、银五百万锭、绢帛如海。二月十日，金酋斡离不挟康王及财帛，退出汴梁大营，正耀武扬威北返！”
他语速不变，情报如刀锋般递进，首指最危险的杀局：“然！此退兵非真退，西路军粘罕主力非但未撤，反于太原城下倾尽全力狂攻！太原府张孝纯并副将王禀等，率残兵万余正浴血死守！然粮草难继，外援断绝（西北军种师道一部被硬性调入京，余部鞭长莫及），太原城……己在滔天血浪中摇摇欲坠！太原若失，西大门洞开，金军便可横行无忌，合兵首抵汴梁城下！”
赵谌的指节因用力攥紧虎符而咯咯作响！靖康年表如烧烙铁印入脑海！太原！绞肉场！最后的西线屏障！
忠伯的声音没有停顿，首接刺入汴梁中枢那更为混乱致命的旋涡：“至于这庙堂格局……”
现下朝堂分作两股：
主战派： 以李纲为首！其执掌‘亲征行营司’，手握汴京现存最能战的数万兵权！敢战！欲战！然则……权柄根基不稳如沙！朝中主和派倾轧不断，钦宗本心实怯！李纲纵有满腔热血、整饬城防之功，亦如笼中困兽，处处掣肘难伸！”
主和派： 宰相李邦彦、张邦昌为魁首！深得钦宗信重！满朝上下，尽是其党羽！满口‘化干戈为玉帛’，实则骨软惧战如鹧鸪！力主割地赔款，一心只想‘送走瘟神’，其言其行，堪称卖国之贼！”
皇权分裂之危！ 忠伯语中隐含一丝冰冷的嘲讽，“尤可惧者！退位道君太上皇（徽宗）盘踞镇江行宫，以太上之尊，截留东南粮秣财赋，更阻隔各路奏报、截留本欲北上勤王之军！遥控指挥……俨然自立中枢！帝尊未立，双日悬空！京师中枢……己近瘫痪！”
空气死寂！屋内的烛火仿佛都被这血腥沉重的描绘压得黯淡下去。
赵谌闭上双目，深深吸气，这哪里还是一个王朝？分明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将在惊涛骇浪中彻底崩解成一地残骸的破船！历史书上冷冰冰的“靖康耻”三个字，其背后所包裹的，是此刻这令人窒息绝望的结构性末日！
同时赵谌心底也在感叹：好个“影爪”！情报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此等耳目，便是父亲留下最重要的根基之一！若没有这双能洞悉黑暗的眼睛，他赵谌就算坐拥再多死士，亦不过是无头苍蝇！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己无迷茫，一丝力量感自这具年轻而富有潜力的身体深处升起！
“陆玄清，”赵谌念出这个名字，“父王誉为‘胸藏寰宇之绝代智蛟’，此人现在何处？”
“回小王爷，陆先生行事天马行空。”忠伯语气流畅依旧，“自去岁入冬离府，言为搜罗珍本史料，‘影爪’零星回报，其踪似在终南、嵩洛一带山野云游。王爷生前曾修书召其归府。小王爷若需，” 他略一躬身，“老奴即刻遣最精干的‘影爪’，以最快速度寻踪传讯，全力召其归返。”
“暂不必急召。”赵谌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洞察迷雾，“云游终南嵩洛？山野？此‘云游’怕非真意！父王誉其‘智蛟’，必有筹谋。此时惊扰，恐扰其局。”他语气笃定，“非十万火急，莫要打扰他！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与他相见。”
“忠伯！”赵谌声音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眼下有两事需办理。”
“其一，”他目光如电扫向陈破岳，“陈统领，命你于‘虎贲卫’中遴选出十二名最精干可靠、胆大心细、尤其擅长贴身警戒之壮士，分成两组，日夜轮替，戍卫本王身侧！要能应付任何突发变故！王府内外一切安危调度，亦由你全权掌管！你可明白？”
“末将领命！”陈破岳胸膛猛地起伏，声音斩钉截铁，“请主公放心！末将亲手挑人！十二人分成甲、乙两组，三班轮替！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有差池，提头来见！” 他身上那股子彪悍劲又被调动起来，如同守护巢穴的凶兽被激起了护主本能。旋即躬身行礼，“末将告退！立刻去办！” 那巨大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步伐迅捷有力，槅扇门无声开合。
待陈破岳退下，赵谌的视线重新落回忠伯身上，锋芒更盛：“其二！忠伯，‘影爪’的规模、渗透、耳目灵敏程度……要翻倍！翻几倍！”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寒，“特别是……关外！金人那边！细作、眼线、收买能够接触到金人高层将领或帐前近侍的当地人……不惜重金！”
忠伯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嘶哑却带着某种鹰隼振翅的锋利：“老奴……领命！必竭尽所能！”
这回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斩钉截铁，带着久经沙场的情报头子被彻底激活的兴奋！
“府上日常事务，一应交由忠伯打理安排。对外……父王新丧，我悲痛卧床。非经我允准，任何人不得轻易打扰。”
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翻腾的气血：“而本王自己，要尽快把这身体养好！”
“老奴，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