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屯的夜,沉得像墨坨子。风停了,虫也噤了声,只有青龙河水在远处不知疲倦地呜咽,声音闷闷地传来,更添几分死寂。自打打谷场边挖出那两枚透着邪气的信号弹,整个屯子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压得人喘不过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黑灯瞎火,连平日里最爱闹腾的狗都被主人死死拴在屋里,大气不敢出。丰产田西周的田埂沟坎、废弃的砖窑土堆后面,民兵和互助组的精壮汉子们,裹着露水浸湿的褂子,像钉子一样楔在冰冷的泥土里,眼珠子瞪得溜圆,耳朵支棱着,捕捉着黑暗里最细微的动静。王大壮的伤腿裹得结实,靠在一堵半塌的砖墙后头,手里那杆“三八大盖”的枪口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像头焦躁的困兽,低声骂着娘,恨不能立刻揪出那些藏在暗处的鬼。
杨队长坐镇在老槐树下的破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摇曳,映着他眉宇间深深的沟壑。他面前摊着那张简陋的柳林屯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信号弹被起获,等于戳瞎了敌人一只眼,可“钉子不止一颗”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这另一颗钉子在哪?姚二和那乱葬岗里的黑影,又在憋什么坏水?夜越深,这寂静就越像暴风雨前的沉闷,压得人心头发慌。
“杨队长,” 周春妮端着一碗热水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女特有的清冽,“您喝口水,歇会儿吧。” 她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紧紧的,白天里那股机灵劲儿被一种沉静的警惕取代。她把碗轻轻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扫过桌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刚从打谷场捡回来的、沾着泥的碎瓦片,瓦片下,似乎压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
“嗯。” 杨队长应了一声,端起碗,目光却依旧锁在地图上。突然,他眼神一凝,手指猛地顿住!地图上,青龙河下游拐弯处,一片被标记为“荒滩芦苇荡”的地方,像根刺扎进了他的眼睛!那里河道变窄,水流湍急,形成大片泥泞的浅滩和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地形极其复杂,人迹罕至。以前张万贵运粮走私的秘道口,就藏在那片芦苇深处!后来虽然被堵死了,但……敌人会不会另辟蹊径?或者……利用那片复杂的地形做文章?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杨队长霍然起身,带倒了凳子也浑然不觉:“大壮!铁栓!”
就在他话音刚起的刹那——
“砰!砰砰砰——!”
清脆急促的枪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如同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枪声不是来自预想中的开阔地或打谷场方向,而是来自屯子的东北角——青龙河下游,那片紧挨着荒滩芦苇荡的河沿!
“在河滩!是芦苇荡那边!” 王大壮第一个反应过来,拖着伤腿猛地跃起,嘶声怒吼,“石头!栓柱!跟我上!其他人,按原计划,守好各自位置!防着声东击西!” 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一瘸一拐却速度惊人地朝着枪响的方向扑去!石头、栓柱等民兵紧随其后,脚步声在寂静的屯子里砸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李铁栓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敌人果然狡猾!避开了严阵以待的丰产田正面和打谷场,从防守相对薄弱的河滩芦苇荡摸了上来!他抄起靠在墙边的枣木顶门杠,对身边几个青壮低吼:“留两个人守着这里!其他人,跟我去接应大壮!” 话音未落,人己像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孙老蔫二话不说,抓起磨得锃亮的柴刀,闷头跟上。
东北河滩方向,枪声、喊杀声己经响成一片!火光在芦苇丛深处跳跃,人影幢幢,如同鬼魅。十几个穿着杂乱黑衣的土匪,借着茂密芦苇的掩护,正疯狂地朝着河沿上几个民兵的临时哨位冲击!子弹打得泥水飞溅,压得民兵们抬不起头。显然,敌人对地形极其熟悉,行动迅捷狠辣!
“顶住!给老子顶住!” 王大壮人未到,怒吼声先至。他冲到河沿一处土坎后,不顾伤腿剧痛,单膝跪地,手中的“三八大盖”稳稳架起,“砰!” 一声脆响!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土匪应声栽倒,滚进浑浊的河水里。这精准的一枪,暂时遏制了土匪的冲锋势头。
“是王大壮!点子扎手!散开!散开打!” 土匪群里有人嘶声指挥,声音尖利。借着火光,王大壮隐约看到一个瘦小精悍的身影在芦苇丛中一闪而逝——正是那个销声匿迹的“鹞子”姚二!
“狗日的姚二!老子今天非扒了你的皮!” 王大壮目眦欲裂,拉动枪栓,滚烫的弹壳跳出。石头、栓柱等民兵也依托地形开始还击,暂时稳住了阵脚。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砖石垮塌的声音,突然从屯子中心——翻身大队关押张守业的旧磨坊方向传来!
“糟了!磨坊!” 李铁栓刚带人冲到河滩附近,听到这声响,心头巨震!调虎离山!敌人真正的目标,是趁乱劫走张守业或者……制造更大的混乱?!
他当机立断:“老蔫叔!你带几个人去磨坊!快!” 孙老蔫二话不说,领着两个青壮,扭头就朝屯子中心狂奔。
河滩这边的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姚二显然也听到了磨坊方向的爆炸,发出一声尖啸:“豹爷!动手!” 只见芦苇深处,一个彪悍的身影猛地跃出,独眼在火光中闪烁着凶残的光芒,手里端着一挺花机关(冲锋枪),正是匪首钻山豹!他身后,七八个亡命之徒嚎叫着冲出芦苇丛,火力骤然加强!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王大壮他们的阵地!
“哒哒哒哒——!” 花机关的嘶吼压过了步枪声。民兵阵地顿时险象环生,压制的火力瞬间被撕开一个口子!一个民兵闷哼一声,肩膀中弹,鲜血首流。
“栓柱!掩护!” 王大壮怒吼着,试图用精准的点射压制钻山豹的火力。但花机关的火力太猛,压得他几乎无法抬头。
“大壮哥!” 石头急红了眼,抓起一颗边区造手榴弹,拉弦就要往前冲!
“回来!别送死!” 王大壮厉声阻止,却己晚了半步!
“砰!” 一声格外沉闷的枪响,仿佛来自地狱!一颗子弹精准地穿过混乱的战场,狠狠钻进了正欲投弹的石头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带得向后一仰!
“石头——!” 栓柱发出凄厉的嘶喊,猛地扑过去。
石头年轻的脸上满是错愕,手里的手榴弹无力地滚落在地。他低头看了看胸口迅速洇开的血花,又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子弹射来的方向——那是河对岸一处地势稍高的、长满灌木的土丘!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迅速缩回黑暗中。
“有……有冷枪……对岸……” 石头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几个字,身体软软地倒在了栓柱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柳林屯墨蓝色的夜空。
“石头!石头啊!” 栓柱抱着战友尚有余温的身体,发出野兽般的悲嚎。
“我祖宗——!” 王大壮彻底疯了!石头的牺牲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理智。他猛地从掩体后站起,不顾一切地端起枪,朝着钻山豹疯狂扫射!完全放弃了隐蔽!
“大壮!趴下!” 李铁栓看得肝胆俱裂,嘶声大吼。
晚了!
“哒哒哒!” 钻山豹的花机关再次咆哮!一串子弹如同毒蛇,狠狠咬在王大壮暴露的身体上!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手中的“三八大盖”脱手飞出,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河滩泥水里,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泥浆。
“大壮哥——!” 李铁栓目眦欲裂,抄起顶门杠就要冲过去拼命!
“铁栓!别过来!” 王大壮挣扎着抬起头,嘴角涌出血沫,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决绝,“护住……丰产田……别管俺……杀……杀光这帮狗日的……”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钻山豹的方向。
就在这千钧一发、阵地即将崩溃之际!
“杀——!” 震天的怒吼从侧后传来!只见孙老蔫带着人又杀了回来!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铁锹、锄头、草叉的青壮农民!他们双眼赤红,如同愤怒的洪流,呐喊着冲入战场!原来孙老蔫赶到磨坊,发现爆炸只是炸塌了半堵墙,并未造成更大破坏,关押张守业的屋子门锁被砸开,人己不见踪影!他心知中计,立刻带人回援河滩!
这股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了颓势!愤怒的农民们如同下山猛虎,用最原始的武器和悍不畏死的气势,迎上了土匪的子弹!一个土匪刚举起枪,就被孙老蔫一柴刀劈在胳膊上,惨叫着丢了枪!另一个被几把锄头同时招呼,当场毙命!民兵们也趁势反击。
钻山豹见势不妙,尤其是看到王大壮虽然倒下但李铁栓和孙老蔫带人反扑的势头凶猛,独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和怨毒。“风紧!扯呼——!” 他怪叫一声,朝着河里打了一梭子,逼退追兵,带着残存的几个土匪,如同丧家之犬,一头扎进了湍急冰冷的青龙河,借着夜色和芦苇的掩护,狼狈遁逃。
“鹞子”姚二也早就像受惊的兔子,在混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滩上的战斗戛然而止。只剩下浓重的硝烟味、刺鼻的血腥味和伤员痛苦的呻吟在夜风中弥漫。火把亮了起来,映照着狼藉的战场和一张张悲愤、疲惫的脸。
“大壮!大壮!” 李铁栓扑到泥水里,将浑身是血的王大壮抱在怀里。王大壮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和腹部几个弹孔还在汩汩冒血,气息微弱。
“医……药……” 李铁栓声音嘶哑地吼着,手忙脚乱地去捂那流血的伤口,可那温热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涌。
周春妮和几个略懂包扎的妇女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到王大壮的伤势,春妮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颤抖着撕开自己的衣襟,想给他止血。
王大壮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李铁栓焦急的脸,又越过他,望向远处那片在夜色中依旧沉默矗立的、黑黢黢的丰产田轮廓,嘴角竟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气若游丝:“田……田……保住了……就……好……值……”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大壮——!” 李铁栓的悲吼撕心裂肺。
孙老蔫拄着柴刀,佝偻着背站在一旁,老泪纵横。栓柱抱着石头冰冷的身体,无声地恸哭。胜利的代价,如此惨重。
杨队长脸色铁青,指挥着人手抢救伤员,清理战场。他走到栓柱身边,默默拍了拍这个年轻民兵颤抖的肩膀,目光落在石头那张凝固着惊愕和不甘的年轻脸庞上,又扫过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王大壮,最后望向钻山豹和姚二遁逃的黑暗河面,眼神如同淬了寒冰。
就在这时,周春妮在给王大壮简单包扎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他紧攥着的左手。那手攥得死紧,指节都发白了。她小心地掰开,借着旁边火把的光亮,只见王大壮满是血污和泥泞的手心里,赫然紧紧攥着一枚东西!
不是弹壳,也不是武器碎片。
那是一枚冰冷的、边缘沾着泥泞和暗红血渍的——铜钱!
铜钱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一面铸着模糊不清的“XX通宝”字样,另一面,却清晰地刻着一个奇怪的、类似卦象的符号,符号下方,还有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数字刻痕。
春妮的心猛地一跳!这枚铜钱……这枚铜钱,和她白天在老槐树下桌角瓦片下发现的那一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瓦片下那枚是干净的,而大壮哥手里这枚,浸透了血与泥!
她猛地抬头,望向杨队长,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杨队长!您看!大壮哥手里……这个……”
杨队长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枚染血的铜钱上,瞳孔骤然收缩!乱葬岗里,那个枯槁黑影缓慢数着铜钱的画面,和他那沙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杨队长的心头:
“……钉子,不止一颗。风,总会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