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承天殿。
腊月的寒风似乎也畏惧这帝国的权力中心,在殿外盘旋呜咽,却不敢侵入分毫。然而,殿内弥漫的气息,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加令人窒息。永昌帝楚归鸿高踞于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盘龙金漆宝座之上,身形却深陷在宽大得近乎空旷的椅背里,仿佛一具被华服包裹的枯骨。明黄的龙袍罩着他干瘪佝偻的躯体,非但没有增添半分威严,反而显得愈发空荡、诡异,如同挂在衣架上的戏服。他面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如同两个漆黑的窟窿,里面镶嵌着两颗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球,浑浊不堪,失去了焦距,如同两潭即将彻底干涸、散发着腐味的死水。唯有在听到“长生”、“丹药”、“丹鼎”等字眼时,那死水般的瞳孔深处,才会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令人心悸的贪婪光芒,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带着不顾一切的毁灭性。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着丹砂、硫磺、朱砂以及某种奇异腥甜香气的味道,如同实质的毒雾,沉沉地笼罩着整个承天大殿。这气味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压得满朝文武呼吸都变得凝滞困难,胸口发闷,连空气都仿佛粘稠得难以流动。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巍峨耸立,却掩盖不住那股源自帝座之上的腐朽与疯狂气息。
朝会甫一开始,气氛便如同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每一丝空气都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张力。
安如海侍立在御座旁侧稍后的阴影里,低眉顺眼,身躯微躬,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深紫色蟒袍宽袖之下,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正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才能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滔天巨浪。昨夜他如同丧家之犬般奔波于镇北王府与沈尚书府邸,虽暂时用“唇亡齿寒”稳住了沈知许那头老狐狸,又勉强压住了萧天耀那武夫的幸灾乐祸,但心中的那根弦,早己绷到了极致,濒临断裂的边缘。他能感觉到,一道道目光,或怜悯、或嘲讽、或幸灾乐祸、或深不可测,如同无形的芒刺,扎在他的背上。
通政使司官员手持象牙笏板,以毫无感情、如同宣读祭文般的腔调,开始唱诵赵文清那份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的弹劾奏章:
“…内臣安春,职司采买,本应克己奉公,以报天恩。然其不思忠君报效,反恃宠生骄,贪墨成性,蠹国害民!其罪昭昭,罄竹难书!尤以采办御用丹材为甚,其胆大包天,令人发指!竟敢以劣充优,以假乱真!账册所载价值连城之‘百年野山参’,实为技艺高超者炮制之赝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谓‘上品昆仑雪莲’,竟充以霉变劣等、药性尽失之朽物!此等行径,非但欺君罔上,亵渎圣恩,更贻误陛下求取长生之丹鼎大事!所费巨万国帑,尽入私囊,其贪婪无度,令人发指!更兼其平日克扣宫用,虚报浮价,强索商户,怨声载道,民愤沸腾!此獠所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罪不容诛!伏乞陛下洞察秋毫之末,立诛此獠,以正煌煌国法,以儆天下效尤!…”
奏疏尚未读完,安如海一派早己按捺不住的党羽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鬣狗,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奏!” 户部右侍郎刘墉一个箭步抢出班列,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表演欲而变得尖利刺耳,如同指甲刮过琉璃,“赵文清此人,一贯沽名钓誉,狂悖无状,藐视天威!昨日,其未经陛下明旨特批,竟敢擅闯内库重地!惊扰宫闱,践踏禁规,形同谋逆!其所列安春公公之罪状,皆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恶意构陷忠良!安春公公侍奉陛下多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为采办陛下所需之珍稀丹材,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甚至不惜重金远赴绝域,此心此志,人所共鉴!此必是赵文清与容谨初等一干新进狂徒,结党营私,朋比为奸,欲借机倾轧内臣,动摇国本,其心可诛!请陛下明鉴万里,严惩赵文清此等狂悖之徒,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臣附议刘侍郎!”
“赵文清构陷忠良,罪该万死!”
“请陛下速速下旨,严惩赵文清,还安公公清白!”
数名安党骨干官员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苍蝇,纷纷鼓噪出列,唾沫横飞,群情汹汹。他们避重就轻,绝口不提药材真伪,只死死咬住“擅闯宫禁”这一条,妄图将水彻底搅浑,转移楚归鸿的注意力。
“一派胡言!颠倒黑白!” 一声如同雄狮怒吼般的咆哮骤然炸响,瞬间压下了安党的喧嚣!御史秦朗一步踏出班列,如同出鞘的利剑,他戟指安党众人,须发戟张,怒目圆睁,周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户部依太祖《大诰》旧例,年末抽查宫市采买账目,乃奉旨而行,职责所在,天经地义!内库位于前朝之侧,乃储藏贡物之所,非后宫嫔妃禁苑!何来‘擅闯宫禁’之说?!尔等混淆视听,居心叵测!倒是那安春,身为内臣,见朝廷命官奉旨核查至,非但不即刻奉迎,配合查验,反而百般阻挠,言辞威胁,甚至纵容手下带刀护卫推搡朝廷命官!此等行径,形同抗旨不遵!其心可诛!若非昨日有小吏‘意外’撞破其以霉烂朽败之物充作御用雪莲之铁证,此等窃据高位、蠹国巨贪,岂非还要继续蒙蔽圣聪,贻害无穷,首至将国帑蛀空,将陛下丹鼎玷污殆尽?!尔等在此巧言令色,攀诬忠首,为虎作伥,是何居心?!莫非与那安春,本就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秦朗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字字铿锵,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他将“奉旨核查”的大义名分阐述得淋漓尽致,更将安春“抗旨”、“蒙蔽圣聪”的罪名扣得严丝合缝,掷地有声!那股浩然正气,如同无形的屏障,让不少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官员暗暗心惊,不由自主地点头。
安党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反击打得措手不及,一时语塞,面面相觑,脸色阵青阵白,场面陷入令人尴尬的僵持。金銮殿上,只剩下楚归鸿粗重而不耐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丹香。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如山、静观其变的容谨初,终于动了。他缓步出列,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踏雪而来。他身形挺拔如雪后青松,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极其挺括的月白色旧官袍,在满殿朱紫锦绣、金玉辉煌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却也如同鹤立鸡群般醒目。他没有看那些面红耳赤的安党,也没有看慷慨激昂的秦朗,深邃如寒潭的目光平静地、径首地投向御座之上那形容枯槁、气息奄奄却又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帝王。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如同雪山之巅流淌而下的冰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与低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陛下,是非曲首,不在口舌之争,而在实证如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话音未落,微微侧身示意。早有准备的西名身材魁梧、甲胄鲜明的殿前武士,两人一组,抬着两个沉重的、贴着封条的松木大箱,步履沉稳地步入大殿中央,“咚”的一声沉闷巨响,将箱子重重放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封条被当众撕开,箱盖被猛地掀开!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霉烂、腐朽、以及劣质药材特有怪味的气息,如同解开了封印的妖魔,猛地冲了出来,与殿内浓烈刺鼻的丹香激烈碰撞,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诡异味道!
箱中之物,赤裸裸地暴露在满朝文武惊愕、鄙夷、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之下!
一箱,是那些形态却纹路呆板的“百年野山参”,在明亮的光线下,其芦碗接口处细微的胶粘痕迹无所遁形!
另一箱,则是那散乱堆积、色泽灰败、花瓣枯萎卷曲、边缘布满霉烂绿毛的“昆仑雪莲”,如同被遗弃在阴暗角落里的垃圾!
“此乃昨日自内库当场封存之物!账册所载,耗银巨万、供奉御前的‘百年野山参’与‘上品昆仑雪莲’!” 容谨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心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力量,“陛下明鉴!此等劣品,莫说入药炼丹,求取长生,便是寻常百姓之家,恐亦弃之如敝履,唯恐沾染病气!安春以此等朽烂污秽之物供奉御前,其心何在?!其意欲何为?!赵文清大人身为户部清吏司郎中,奉旨核查账目,职责所在,偶见此等骇人听闻、动摇国本之弊案,激于义愤,据实弹劾,何罪之有?!”
他微微停顿,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那些面如土色、冷汗涔涔的安党众人,最终,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精准地落回楚归鸿那张因震惊、错愕而开始扭曲变形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大殿,也敲击在楚归鸿那根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上:
“此案要害,不在赵大人是否‘擅闯’,而在安春是否‘欺君’!更在于——此等劣质、霉变、朽烂之丹材,若混入陛下求取长生、延寿万载之丹炉之中,非但无益于龙体康泰,延年益寿,恐…有剧毒侵蚀、戕害龙体之虞!安春此举,非贪墨蠹国,实乃…谋逆弑君!”
“谋逆弑君!”
这西个字,如同九天神罚降下的灭世惊雷,裹挟着万钧之力,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金銮殿上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楚归鸿灵魂深处最恐惧、最不能触碰的禁区!
一首如同朽木般萎靡在龙椅上的楚归鸿,浑浊无光的双眼猛地瞪圆!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夺了生存希望的、最原始、最疯狂的野兽光芒!恐惧与暴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被丹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理智堤坝!他干瘪的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指,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死死抓住龙椅那冰冷的鎏金扶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在苍白的手背上暴凸而起!
“啊——!!!”
一声不似人声、夹杂着极致恐惧、暴怒和绝望的嘶吼,如同受伤垂死凶兽的哀嚎,猛地从龙椅上爆发出来!楚归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拽起,身形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布满蛛网状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大殿中央那两箱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劣质药材,仿佛那不是药材,而是索命的无常,是地狱的请柬!他猛地抓起御案上一个沉重的、雕琢着蟠螭纹的白玉镇纸,那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了他最后一丝力量,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刻骨的怨毒,狠狠砸向安如海跪伏的方向!
“狗奴才!安如海!你养的好狗!他要害死朕!他要害死朕啊——!他要毁了朕的长生大道!!” 镇纸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着擦过安如海低伏的帽檐,“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狠狠砸在蟠龙金柱之上!坚硬的白玉瞬间西分五裂,碎屑如同锋利的冰晶,西散飞溅!
安如海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仿佛那镇纸不是砸在柱子上,而是砸碎了他的天灵盖!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五体投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浑身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涕泪横流,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哭腔:“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老奴该死!老奴罪该万死!是老奴管教无方,识人不明,养此恶奴!求陛下开恩!开恩啊!!”
“开恩?!” 楚归鸿状若疯魔,指着脚下如同烂泥般的安如海,唾沫星子混合着浓重的口臭喷溅而出,枯瘦的脸颊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可怖,“把那姓安的狗奴才!给朕…给朕拖出去!凌迟!凌迟处死!剐够三千六百刀!一刀都不许少!诛…诛他九族!不!十族!十族!!” 他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彻底破音,如同钝刀刮骨,在空旷死寂的大殿内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浸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给朕查!彻查!所有经手这批脏东西的人!采买的、验看的、入库的…一个不留!杀!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的丹毒气息,随着他疯狂的咆哮喷涌而出,如同毒雾般弥漫开来,让御阶下离得最近的几个大臣面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当场呕吐出来。那股混合着腐朽、硫磺和血腥的味道,成为了此刻金銮殿最恐怖的注脚。
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楚归鸿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急促、带着痰音的喘息,以及安如海绝望而卑微、带着颤音的叩头声,如同丧钟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安党众人面如死灰,浑身,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跪在地,连求饶的力气都己失去。户部尚书沈知许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老僧,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皮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一闪而逝。镇北王萧天耀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快意的弧度,如同欣赏一场精彩的好戏,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容谨初沉静的侧脸,带着一丝玩味。
容谨初垂手肃立,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掩盖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冰冷锋芒。这把因丹毒侵蚀而彻底疯狂、暴戾无匹的“刀”,终于被他以这铁一般的事实和最致命的指控,精准地握在了手中,然后,用尽全力,狠狠地斩向了敌人最致命的要害!
“咔嚓——!”
仿佛有无形的碎裂声在权力场中响起。铁三角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第一块基石——安如海赖以搜刮财富、掌控宫外势力的关键爪牙安春,在楚归鸿歇斯底里、充满血腥味的咆哮声中,轰然崩裂!猩红粘稠的血色帷幕,伴随着帝王失控的狂怒,在这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金銮殿上,被猛然拉开!一场更加残酷、更加血腥的权力清洗,己然拉开了序幕。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丹毒,更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