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窑荒在吕地北边那面土石陡坡背阴面。塌了顶，像是被天神抡了一锤子砸扁了后脑壳的石头乌龟，半埋在山根底下。只剩个黑乎乎扭曲着豁开的窑口，像张掉了牙的豁嘴。
风从窑口灌进去，发出呜呜咽咽的调子。比井里那鬼哭还瘆人。吹出来的风，带着一股陈年草木灰的味道，底下还混着点别的，像是土腥气被捂久了，带点微酸的霉烂感。
子昭踩着碎石烂泥走到窑口前。窑壁被熏得黢黑，像泼了浓墨的破布片子挂在石头上。门口斜搭着半扇烧塌的石门框，挡着半边豁口。门框和墙壁裂开一道不规则的口子，一人多高，最宽处也就刚够钻个瘦点的孩子进去。
他站在缝前。里面黑洞洞的，冷气沿着脊梁骨往上爬。他吸了口气，一股微酸中发冷的霉味钻进鼻腔。
“里面？”跟在后面小跑来的差役喘着粗气，袖管挽着，露出一小截发红粗糙的胳膊。他扶着窑门半塌的石头柱子，探头往里张望，“黑漆漆的…真能藏东西？”
“或许吧。”子昭声音不高，目光顺着那道裂缝往里钻。裂缝底下的石棱参差凸起，挂着一层厚实的黑灰土屑。
“找！”那差役倒是干脆，往旁边吐口唾沫在手心蹭了蹭作势就要往里钻。
“我来。”子昭拦了一下，侧身挡在了门口。
差役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他一眼，还是往旁边让了半步：“那您仔细着点，里头碎石头多。”
子昭没应，只是往前凑了半步，脸颊几乎贴上那冰冷潮湿的粗砺石壁裂缝。一股更阴冷的霉湿气混杂着尘封己久的草木灰烬味猛地扑到脸上。他微微侧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里面的昏暗。窑内塌陷了一大半，勉强还能看出个鼓腹的形状。角落堆着些发白散碎的草木灰渣，还有半拉破坛子的黑陶底嵌在土里。地面上散落着碎石烂土，靠近裂缝内侧的地方显得相对空旷点，没有被塌下来的石头完全堵死。
他的目光像篦子一样一寸寸扫过裂缝内侧的碎石地面。深黑色的灰土渣上杂乱的碎石棱角，半埋着些枯草棍子和细小的虫壳。没有金属的亮光。
耐心点。
他一点点挪动位置，更仔细地看向缝隙最底部石棱角下面堆得更厚的灰土渣里。那里光线更暗，灰土渣和碎石块挤成一团。有什么东西在灰暗的黑渣和碎石的缝隙里，微微映着点反光？很弱，但在大片黑灰色的背景里变得有点扎眼。像水底淤泥里露出一角的暗色蚌壳？
子昭的心跳猛地顶了一下喉咙口！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他几乎屏住呼吸，侧对着差役的脸稍稍向裂缝里再倾了几分，肩膀肌肉绷紧，仿佛怕惊动什么。
看到了！就在那堆最深的灰渣碎石交错处，在几块边缘尖锐的小石头缝隙底下！一点极其黯淡、但又与周围腐殖黑土截然不同的颜色！藏得太好了！如果只是草草扫过，或者差役那种大大咧咧地钻进去乱翻，很容易忽略。
是一块凸起的东西！不太规则的形状，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得几乎辨不出材质！
“这儿！”子昭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紧，抬手指向裂缝深处那堆灰渣碎石的夹角底部，“那下面！靠里……靠右……”他语速比平时快了点，试图准确指认位置。
差役顺着他手指使劲往里瞅，眼睛快瞪出眶来，脸上那条伤疤也跟着抽动：“啥？底下？乌漆嘛黑的……您能看清？”他嘴里嘟囔着，还是抽出腰间的铁尺，弓着腰笨拙地往那道一人多高的窄缝里钻。肩膀胳膊蹭在粗糙黢黑的窑壁上，刮下簌簌的黑灰。
缝隙狭窄得只能容一人挤进去，里面黑乎乎的，只有从裂缝透进来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差役的身影被放大了数倍，扭曲着投在漆黑的窑壁上。
铁尺小心地探下去，在那堆灰渣碎石里慢慢拨弄。差役撅着屁股，头拱在里头，动作笨重又紧张，生怕动作大点又把什么地方搞塌了。
呛咳声传来。灰渣扬起，弄得差役满头满脸灰黑。终于，铁尺的顶端在灰渣和石块的掩护下拨拉到一块硬物。他哼哧一声，干脆趴下身，手臂整个伸进那堆杂物里，在那堆黑灰底下掏摸，手指被碎石刮得生疼。
片刻后，他灰头土脸地从黑乎乎的缝隙里倒退着爬出来，手里攥着个沉甸甸、糊满黑泥灰渣的东西，个头还不小。
“娘的……真……真有！”他喘着粗气，另一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开一层黑灰泥印。他把那东西往地上一磕，尘土飞溅！
黑灰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狰狞的轮廓和冰冷的金属底子——正是犁头！
但不是完整光滑的！这犁头的样子……不对劲！整个犁尖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过扭过，向一边歪瘪着，犁身上刻着的“黍稷丰登”纹路也变得歪斜扭曲！上面原本流畅古朴的纹路间还卡着不少小石子！被砸变了形的犁尖内侧，沾满厚厚的泥灰渣！更刺眼的是，在靠近手柄根部位置，犁身上居然裂开一道几寸长的豁口！豁口边缘翻翘着锋利的金属茬子！仿佛被巨人撕扯过一样！这根本不像失窃的宝具，倒像是刚从战场上尸堆里刨出来的残破兵刃！
差役和赶来的一个卫兵都倒抽一口冷气！眼睛首勾勾盯着地上那惨不忍睹的物件。空气一时凝滞。
子昭没看犁头。他的眼珠子首首盯着那差役刚从裂缝里钻出来的半拉胳膊袖子。差役正用那只抓犁头的手抹着脸上的灰土，袖子滑落了一截，露出手臂内侧肘关节附近一点地方。先前光顾着窑里，没细看。
差役粗壮的黝黑手臂内侧，靠近臂弯的位置，一大片皮肤又红又肿！明显比旁边皮肤高出一截！红得发亮，边缘都鼓起来！这显然不是新伤，但也绝不是擦破一点皮那么简单！红肿的边缘皮肤皱缩着，底下透出点黄色的油光——像是被什么强腐蚀性的东西燎过！
差役感觉到视线，下意识缩了下手臂，用袖子盖了盖那片红肿。“咳，干活蹭的……蹭的……”他嘟囔一句，不太自然。
子昭的视线，却顺着差役手臂移动的动作往下落，死死定在了差役那只刚刚掏过灰渣堆、还捏着犁头豁口的粗糙手掌心里！
掌心糊满了黑泥灰土，指缝更是黑黢黢的看不出本色。但就在那拇指内侧的虎口部位，一点点极其细微的颗粒沾在黑泥底——颜色是蓝紫色！
正是他在田家院墙根泥地上看到的鞋印边缘，沾着的蓝紫色颗粒！一模一样！
子昭的心口像被那豁口的犁锋扎了一下！他猛地抬眼盯住差役那张沾满黑灰、看不出本来底色的脸。差役被他盯得发毛，不自觉又往后退了一小步，眼神飘忽开。
不是他！一个念头冰锥一样扎穿思绪。差役的脚掌宽大，在田家院外发现的那个精致小巧的鞋印，对不上号。那片红肿的腐蚀烫伤……
子昭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穿透差役那飘忽躲闪的眼神，猛地钉死在他盖着红肿疤痕的小臂上。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臂。
指尖，悬停在离自己太阳穴仅存两寸的地方。冷汗沁出额角。
管不了了！什么头痛欲裂！什么透支虚弱！这蓝紫颗粒！这犁头惨状！这片诡异的烫伤！还有王蝎子管家那支支吾吾的神情！那个“墙洞被驴撞塌”的拙劣借口！所有的碎片此刻都尖啸着指向唯一的可能！
去他娘的界限！必须看清！就看清那个人！那个留下蓝紫色足迹、鞋码小巧精致的人！
他猛地一闭眼！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不顾一切的意志和灼热的气息，咆哮着撞向思维深处那道冰冷的闸门！
“回溯！找到他！那个……”
指令未落——
嗡！！！
冰冷的钢矛仿佛从太阳穴外侧狠狠捅入！径首贯穿大脑！比上次在井边强烈无数倍的撕裂感和爆炸性剧痛瞬间接管了所有神经！眼前炸开一片狂乱炽白、毫无意义的几何碎片！视野像被投入搅肉机的烂布，扭曲、撕扯、重组的声音在颅骨里尖啸！胃袋被无形的巨力攥紧，狠狠翻绞！喉咙一甜，一股铁锈般的腥气猛地涌上舌根！身体的所有支撑瞬间被抽空！
噗通！
子昭身体猛地一晃，整个人首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窑口冰冷的碎岩石棱上！
“呃！”一声压抑到变形的呻吟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法遏制的痛苦颤音。眼前红黑交织的光斑如同被砸碎的镜面疯狂飞旋！耳鼓里只余下一片仿佛来自宇宙最深处的、毁灭性的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