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图书馆，是南城一中喧嚣校园里难得的净土。巨大的落地窗滤进经过香樟树叶筛过的阳光，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混合着窗外隐隐传来的蝉鸣，构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
许婷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百年孤独》。书页翻开着，但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些魔幻的文字上，而是越过书脊上方，近乎贪婪地、又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投向斜前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霍枭。
他独自一人占据着一张宽大的阅览桌。手臂下压着摊开的物理竞赛习题集，右手握着一支黑色墨水笔，笔尖在演算纸上快速而流畅地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他身上，将他浓密的睫毛染成浅金色，在高挺的鼻梁旁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他微微蹙着眉，薄唇紧抿，神情是少有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许婷的心跳，在这片静谧里，鼓噪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惊扰了这偷来的、咫尺的距离。她甚至能看清他额前垂落的一缕黑发，随着他偶尔的思考动作轻轻晃动。他放在桌角的保温杯，深蓝色的磨砂外壳，和她书包里那支他掉落的旧钢笔，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许婷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脖子都有些僵硬了，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系在那个专注的侧影上。指尖无意识地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霍枭似乎遇到了难题。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旁边的书包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本看起来相当深奥的英文原版书，《Principles of Quantum Meics》。他翻了几页，眉头似乎锁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霍枭瞥了一眼，眉心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了几下，似乎是在回复什么。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拿起那本量子力学，翻了几页，目光在复杂的公式和图表间流连，最终，他像是决定了什么，将那本书合上，随手放在了阅览桌靠近过道的那一侧边缘。
许婷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书。一个念头，如同春天里顶破冻土的嫩芽，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钻了出来。
他……会忘记带走它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她的心脏。如果他忘了……如果她可以捡到……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暂时拥有一样他贴身触碰过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本书？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兴奋，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和自我谴责——许婷，你像个变态的跟踪狂！
两种情绪在她心里激烈地撕扯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用力地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霍枭重新投入到他的物理习题中，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本书的存在。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低低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打破了之前的绝对安静。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抱着几本书从霍枭桌旁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那本放在边缘的《量子力学》微微晃动了一下，险险稳住。
许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霍枭放在桌面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区显得有些突兀。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瞬间拧紧，那点被打扰的不悦清晰地写在脸上。他毫不犹豫地按掉了电话，动作带着一丝烦躁。紧接着，手机屏幕又固执地亮起，显示着同一个名字。
霍枭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名字，脸色沉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附近几个学生纷纷侧目。他拿起手机，看也没看桌面上摊开的习题集和那本放在边缘的《量子力学》，大步流星地朝着图书馆的露台方向走去，背影紧绷，透着压抑的怒意。
机会！
霍枭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后，许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一股巨大的冲动驱使着，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桌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脸瞬间白了。
“同学，你没事吧？”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投来询问的目光。
“没…没事！对不起！”许婷的脸涨得通红，火烧火燎，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朝着霍枭刚刚坐过的位置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图书馆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让她头皮发麻。
终于挪到了那张宽大的阅览桌前。那本深蓝色的《Principles of Quantum Meics》静静地躺在桌角，像一个等待被认领的宝藏，又像一个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潘多拉魔盒。封面上烫金的英文标题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许婷的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胸腔。她飞快地左右扫了一眼，确认没人特别注意她这个方向。然后，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做贼般的慌乱，轻轻地、迅速地，触碰到了那冰冷光滑的书脊。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感受到那硬质封面的触感，准备将它拿起时——
“同学。”
一个清冷、低沉，如同浸了冰泉玉石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咫尺之地响起。
许婷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骤然冻结！伸出去的手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缩回，背脊瞬间僵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主人说话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她后颈的碎发。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一点点转过身。
霍枭不知何时己经从露台回来了。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足半米的地方，身量极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垂着眼，目光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落在许婷那张血色褪尽、写满惊恐和羞耻的脸上。他的视线，在她因惊吓而忘记收回的、僵在半空的手，和她面前那本《量子力学》之间，冷淡地逡巡了一个来回。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探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高高在上的了然，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
许婷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图书馆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她想开口解释，想说她只是想帮他收好免得被别人拿走，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嘴唇哆嗦着，只剩下无意义的开合。
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难堪像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展品，所有隐秘的心思和笨拙的举动，都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霍枭没有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他径首上前一步，越过她僵立的身躯，长臂一伸，轻松地将那本《量子力学》拿起，随意地夹在臂弯里。另一只手则快速地将桌面上摊开的习题集、笔和保温杯扫进书包。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然后，他拎起书包，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深蓝色的校服背影挺拔而冷漠，每一步都踏在许婷濒临破碎的心上。
首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图书馆明亮的光线尽头，许婷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阅览桌桌沿上。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股窒息般的绞痛。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眼眶里积聚的滚烫液体掉下来。唇齿间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图书馆里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沙沙的翻书声和低语声重新响起，仿佛刚才那场让她无地自容的“审判”从未发生过。
只有许婷自己知道，在那个瞬间，她小心翼翼构筑了许久的、关于靠近他的一点点卑微幻想，被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彻底碾成了齑粉。那本深蓝色的书，像一道冰冷的界碑，从此横亘在她和他之间，清晰而残忍地标注着——咫尺，天涯。
阳光依旧温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指尖残留的、那本书封皮冰冷的触感，和他眼神里那抹挥之不去的、洞悉一切的厌倦，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她的骨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