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空间内,金属的冰冷透过单薄的灰布褂子,首往骨头缝里钻。
陈砾蜷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布满巨大豁口的剑刃内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火辣辣的擦伤和体内那如影随形的阴寒啃噬。
外面,煞风的呜咽与尖啸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在石林深处回荡。
他颤抖着摸出那个厚实的油纸包,解开系着的草绳。
暗红色的赤霞肉脯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又少一块……”陈砾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咕哝,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他没敢像之前那样撕扯,而是将其中一块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极其吝啬地用门牙刮下一点肉眼几乎难辨的粉末。
这点粉末混着唾液,在舌尖化开一丝微弱的辛辣和几乎可以忽略的油脂感。
这点慰藉,聊胜于无。
他将油纸重新仔细包好,塞回怀里最深处。
又摸索出那个装着辟谷丹的小蜡丸袋。
三颗辟谷丹在掌心里轻微滚动,其中一颗的蜡壳在之前的摔滚中裂开了细纹,苦涩的药味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他捏着那颗完好的蜡丸,犹豫片刻,终究没舍得吃,又放了回去。
肉脯虽少,好歹能压点煞痛,这辟谷丹,吃了也白吃,顶多骗骗肚子。
稍微缓了口气,陈砾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
他像只警觉的兔子,竖起耳朵捕捉着风声的每一次起伏。
呜……呜……呜……
低沉的呜咽声占据了主导,风声的强度明显回落。
“好机会!”陈砾浑浊的左眼闪过一丝精光。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的酸痛,手脚并用地从三角空间的深处爬出来,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剑壁,探出头观察。
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由几柄倒塌的巨大剑刃残骸形成。
开阔意味着更少掩体,也意味着风道更复杂、更凶险。
呼啸的风声在这里被放大了数倍,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尖啸哭嚎。
陈砾正要矮身冲向下一个预判好的掩体——一块半埋在地里的巨大剑格——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广场另一侧的入口处,晃进来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土黄色劲装的散修,看年纪三十上下,修为大概在筑基初期。
他显然也发现了这片开阔地的凶险,脸上带着惊惧和疲惫。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面巴掌大的、闪烁着微弱土黄色灵光的菱形小盾,盾牌灵光吞吐不定,显然是一件防御法器。
“妈的,这鬼风!”散修一边艰难地顶着风往前走,一边低声咒骂,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等老子……找到宝贝……非……拆了这破地方……”
他似乎没有像陈砾那样观察风声的变化,对风声的变化规律毫无所觉,只凭着一股莽劲和那面小盾硬闯。
他看到了广场中央一块相对平坦、似乎可以落脚的区域,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顶着风就朝那里冲去!
呜——呜——呜——!
就在此时,陈砾最熟悉的、代表致命风暴即将降临的尖利鬼泣声,毫无征兆地在他侧后方的高空骤然拔高!
那声音凄厉得仿佛要刺穿天灵盖!
“不好!”陈砾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朝着那散修的方向嘶吼出声:“趴下!找掩体!风要来了!”他的声音在狂暴的风声中显得微弱而遥远。
那土黄劲装的散修显然听到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陈砾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错愕,似乎不明白这个灰头土脸、气息微弱的家伙在鬼叫什么。
“啥?”他甚至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手中的菱形小盾下意识地抬得更高了些,土黄色的灵光微微亮起,试图增强防御。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和愚蠢的停顿,葬送了他最后的机会!
呜——轰!!!
尖啸声瞬间达到顶峰!
一股肉眼可见的、呈螺旋状的灰白色煞风涡流,裹挟着大片的冰晶和金属碎屑,如同一条从地狱深渊窜出的白色恶龙,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从散修侧后方的高耸剑刃之间咆哮而出!
速度之快,远超之前任何一股!
那散修脸上的错愕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御动作,只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啊——!”
砰!咔嚓!
他手中那面闪烁着土黄色灵光的菱形小盾,如同纸糊的玩具,在接触到风暴前缘的瞬间,灵光便剧烈闪烁、哀鸣,紧接着盾体表面就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仅仅支撑了不到半息,就在散修绝望的目光中轰然炸裂成无数碎片!
小盾破碎的冲击力让散修身体猛地一歪!
就是这一歪,彻底失去了平衡!
狂暴的煞风涡流如同巨灵神的手掌,毫无阻碍地、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身上!
“噗——!”散修口中鲜血狂喷,身体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瞬间被卷离了地面!
他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和锋利的冰晶。
那风太猛了!
裹挟着他,像扔一个破麻袋一样,狠狠地、毫无怜悯地撞向广场边缘一柄斜插在地、刃口朝外的巨大断剑残骸!
咚!!!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散修的身体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狠狠砸在那冰冷坚硬的金属剑刃上!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鲜血如同绽放的妖异之花,瞬间染红了锈迹斑斑的剑刃!
狂风毫不停歇,卷着那具瞬间失去生机的残破躯体,继续向前抛飞,最终消失在另一片更加密集,风声更加凄厉的剑刃阴影深处,只留下广场边缘那柄断剑上刺目的、缓缓流淌的猩红,以及空气中骤然浓烈起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陈砾趴在冰冷的剑格后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呼冲出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他看着那断剑上淋漓的鲜血,只觉得一阵恶寒自下而上席卷全身,西肢百骸都冰凉一片。
“……蠢货……”过了好几息,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悸和后怕,“有盾了不起啊?这风……是他娘的盾能扛住的?”
他想起自己刚才差点也莽撞冲出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外面的煞风还在肆虐,呜咽与尖啸交织。陈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头埋得更低。
他不敢再看那片染血的区域,只是更加专注地捕捉着风声的转换。
呜……呜……
低沉的呜咽再次压倒了尖啸。
陈砾知道,这是下一个“窗口期”。他没有丝毫犹豫,像只受惊的耗子,猛地从剑格后窜出,手脚并用地朝着下一个预定的掩体——一处被巨大剑柄挡住的凹陷——亡命般爬去!
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他将耳朵的功能发挥到极致,身体压得极低,几乎匍匐在地面。风声的每一次细微变化,都牵动着他紧绷的神经。
“左边闷了……右边尖声刚起……冲!”他低吼着给自己下令,抓住风声转换的刹那,猛地扑向前方一块半人高的黑色怪石后面。
刚藏好。
呜——!
尖啸声从另一侧响起,带着冰晶的风刃刮过他刚才爬过的地面,留下道道白痕。
如此反复。
陈砾感觉自己像一只在巨大捕兽夹缝隙里跳舞的老鼠。
身体的伤痛、煞气的侵蚀、精神的极度紧绷,都在疯狂地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每一次冲刺、每一次扑倒,都让他的呼吸更加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时间的概念在无尽的逃亡和躲避中变得模糊。
天空永远是那片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分不清白天黑夜。
陈砾只知道,怀里的肉脯又少了一块,变成了两块。
他吃得更加吝啬,每次只刮下一点粉末,含在嘴里慢慢化开,连咀嚼都省了。
那颗裂了蜡壳的辟谷丹最终还是被他吃了下去。
蜡壳碎裂,药力流失了不少,入口只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和苦涩,几乎没有任何缓解饥饿的感觉。
更让他绝望的是,吃下去后,体内的煞气侵蚀没有丝毫减弱,那万蚁噬骨的剧痛依旧如影随形,甚至因为体力的进一步消耗,感觉更加清晰难熬。
“狗屁的辟谷丹……”陈砾蜷缩在一块剑脊形成的狭小凹槽里,剧烈地喘息,低声咒骂,“除了骗肚子,屁用没有……还一股子土腥味……呕……”
胃里一阵翻腾,他差点把刚咽下去的丹药残渣吐出来。
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
煞气的剧痛和后背伤口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把小锉刀在神经上来回拉扯。
有好几次,在风声转换的间隙,他几乎要昏睡过去,全靠咬破舌尖的刺痛和求生的本能强行清醒。
“不能睡……睡了就真醒不过来了……”他用力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浑浊的左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外面呼啸的风影,“风婆婆……您老行行好……打个喷嚏轻点……小命经不起折腾了……”
他挣扎着再次捕捉风声。
呜……呜……呜……
低沉的呜咽持续着。
“走!”陈砾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次从藏身处扑出。
这一次的目标,是前方视线尽头,一片被巨大剑骸阴影笼罩、似乎风力稍弱的区域。那是他观察许久,预判的“安全区”。
然而,长时间的消耗和剧痛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而笨拙。
就在他扑向最后一道低矮断刃掩体时,脚下被一块凸起的金属残片猛地一绊!
“糟!”陈砾心中警铃狂响,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狠狠摔去!
砰!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下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黑色硬土上,眼前金星乱冒,嘴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更要命的是,这一摔,正好将他摔出了掩体的保护范围,半个身子暴露在空旷地带!
呜——!
几乎是同时,侧后方一道带着明显旋转轨迹的煞风尖啸声,如同死神的狞笑,骤然拔高!
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了他!
完了!
陈砾瞳孔骤然收缩,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他绝望地看着那道裹挟着冰晶和碎屑的灰白风暴,如同巨大的钻头,朝着他暴露的半边身体猛冲过来!
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躲回掩体!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身体猛地向侧面——那绊倒他的金属残片旁边的、一片颜色深得发黑、看起来像是淤泥的区域——狠狠滚了过去!
噗嗤!
预想中坚硬地面的撞击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强大吸力和粘滞感的柔软!
陈砾感觉自己像是滚进了一团冰冷、滑腻的巨大果冻里!
那灰白色的死亡钻头几乎是擦着他的脚后跟呼啸而过!
狂暴的风刃刮得他的皮肤生疼!
几缕被风刃切断的发丝飘落下来。
风暴席卷而过,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漫天飞舞的尘埃碎屑。
陈砾惊魂未定地躺在“果冻”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浑身发软。
“没……没死?”他难以置信地动了动手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下的触感不对。
不是想象中坚硬的泥沼,也不是致命的流沙,而是一种……厚实、冰凉、带着奇异弹性的……苔藓?
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低头看去。
身下是一片极其广阔的、颜色深绿近黑的苔藓地。
苔藓长得异常厚实茂密,如同铺开的巨大绒毯,每一簇都有巴掌大小,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类似油脂的微光。
刚才绊倒他的那块金属残片,就半陷在这片苔藓的边缘。
而他,则摔进了苔藓地的深处。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土腥味和某种奇异辛辣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冲淡了空气中惯有的铁锈和血腥。
陈砾躺在厚厚的苔藓上,感受着身下传来的冰凉和奇异的柔软弹性,一时间有些懵。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苔藓,触感滑腻、冰凉,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却并不让人觉得危险。
至少,比那吃人的流沙和化骨的泥沼好太多了。
“这……这又是什么玩意儿?”他茫然地环顾西周。
这片苔藓地范围不小,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几柄巨大断剑的阴影里。
更让他惊讶的是,站在这片苔藓地上,周围那无处不在的、如同剃刀般的猛烈煞风,似乎……减弱了许多?
风声依旧在远处呜咽尖啸,但吹到他身上时,风力明显变得柔和,连带着那股蚀骨的寒意也减轻了不少!
“哈……哈哈……”陈砾愣了片刻,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先是压抑,继而变得有些神经质,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摔了一跤……摔进……安全区了?风婆婆……您老这喷嚏……打得好啊!”
他笑着笑着,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和体内的煞痛,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躺在冰凉厚实的苔藓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将他淹没。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块完整的赤霞肉脯,看也没看,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咬下比指甲盖稍大的一口,囫囵地嚼了几下,混合着口中的血腥味,艰难地咽了下去。
辛辣的暖意混合着油脂的醇厚,如同久旱的甘霖,在冰冷的肠胃里微弱地扩散开来,勉强驱散了一丝深入骨髓的阴寒。
陈砾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和肉香的浊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在冰凉厚实的苔藓地毯上,意识迅速滑向黑暗的深渊。
“管你是什么……先睡一觉……再说……”
这是他陷入昏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