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静秋的神经绷紧到极致,几乎要窒息的时候——
陆沉拎着白菜的右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顺手一般,将其中一颗品相更好、裹着青翠外叶的大白菜,轻轻放在了沈静秋脚边的地上。
冰冷的白菜接触到冻土,发出轻微的闷响。
没有一句话。
没有任何解释。
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
放下白菜后,陆沉便拎着剩下的一颗,径首绕过僵立当场的沈静秋和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群,迈着和来时一样沉稳的步伐,朝着筒子楼的方向走去。军大衣的下摆被寒风吹得微微扬起,很快,他那高大的背影就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沫和筒子楼的阴影里。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
首到陆沉的背影彻底消失,沈静秋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抱着冬冬,脚边躺着那颗还带着冻土和冰碴的大白菜。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冻僵的心脏骤然遭遇暖流的刺痛感。
周围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陆工这是……”
“啧,没看出来啊,这冷面煞神还会关心人?”
“那小寡妇……命还挺好……”
“别瞎说!让人听见……”
议论声嗡嗡地响起,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惊讶、好奇、羡慕、嫉妒,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揣测。
沈静秋猛地回神!那些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顾不上脚边的白菜,也顾不上分辨那些议论,抱着冬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队伍,低着头,快步冲回了冰冷的筒子楼。那颗白菜,被她慌乱中弯腰捡起,沉甸甸地抱在怀里,冰凉的触感隔着棉袄传来,却奇异地带给她一种支撑的力量。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关上门。沈静秋把冬冬放到小床上,用被子裹好。孩子似乎暖和了一点,小脸没那么青了,只是还有些蔫蔫的。
她这才把怀里那颗沉甸甸的白菜放在地上。白菜很大,青翠的外叶包裹着紧实的菜心,在昏暗的屋子里像一块珍贵的碧玉。沈静秋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滑腻的菜叶。指尖传来的真实触感,终于让她确信,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同情?是施舍?还是……别的什么?
沈静秋的脑海里一片混乱。陆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眼睛,反复闪现。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那颗被“顺手”放在她脚边的白菜。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绪难平。
“妈妈……”冬冬在被窝里小声叫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地上的白菜,“叔叔给的菜菜……好看。”
沈静秋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喉咙发紧。她走过去,摸摸冬冬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嗯,叔叔……给的。” 她无法解释,也无法定义。
傍晚,沈静秋用那把豁了口的旧菜刀,费力地切下几片白菜梆子。锅里烧开一点点热水(省着用的煤球),把白菜梆子放进去煮。很快,一股属于新鲜蔬菜的清甜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土腥味,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弥漫开来。这是久违的、属于生命的气息。
沈静秋盛了一小碗煮得软烂的白菜汤,吹凉了,喂给冬冬。孩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妈妈,热热的,好喝。”冬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看着孩子喝汤的样子,沈静秋冰冷的心底,那点被风雪冻僵的角落,似乎也被这碗简陋的白菜汤,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清汤寡水的白菜梆子,小口喝了一口。
温热清淡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味道很普通,甚至有些寡淡,但在这样一个能把人冻僵的寒冬傍晚,在经历了提心吊胆的抚恤金风波和酷寒中的排队后,这一碗热汤,这一颗“顺手”得来的白菜,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驱散了一些绝望的寒意。
她走到窗边,外面天色己经完全黑透,风雪更大了。隔壁那扇门,门缝下依旧透着一线昏黄温暖的光。
沈静秋的目光落在那道光线上,又低头看了看地上剩下的那颗大白菜。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感激?有。困惑?更多。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沉重。她攥紧了手里温热的搪瓷碗,指尖感受着那点微薄的暖意。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一点无声的给予,竟比千言万语更让人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