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害的阴霾刚被土方子驱散,合作社这台刚加了“铁牛”牌润滑油、又被“绿汤汤”消过毒的机器,还没喘匀气呢,新的问题又像雨后田埂的蘑菇,悄没声地冒了出来。
“瑶丫头!你看看这个!”王婶子气呼呼地把一本簇新的《原料出入库登记簿》拍在我面前,上面是小虎子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字迹,“‘饴糖,入…十斤?’后面这字儿是啥?画个圈?出库…‘三斤’?又画个圈?这圈是啥意思?出给谁了?干啥用了?老天爷!这比他那鬼画符还难懂!”
小虎子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小脸涨得通红,手指头绞着衣角,委屈巴巴:“俺…俺不会写‘工坊’…就画了个罐子…‘领用’俺也不会…就画了个手…”
我捏着眉心,感觉刚被泽漆汁熏过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那边韩烨也拿着李木匠交上来的《工具领用单》首叹气:“李兄,这‘铁牛牌新犁铧损坏一把’…损坏原因呢?是撞石头崩了刃,还是操作不当犁把断了?还有这‘需维修镰刀五把’…是卷刃了还是脱把了?不写清楚,如何对症下药,控制损耗?”
李木匠搓着粗糙的大手,一脸窘迫:“俺…俺认得那几个字,还是柳公子教的…写多了…费劲啊!反正…坏了就是坏了嘛…”
问题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识字率!** 新工具、新流程、新账本,一切都要求清晰记录、规范操作。可合作社的骨干们,张大娘、王婶子、李木匠,包括半大不小的小虎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把式,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靠心记?靠画圈?靠口耳相传?在日益复杂精细的管理面前,根本行不通!效率打折,漏洞百出,韩烨那套精细化管理,眼看就要变成空中楼阁。
“不行!绝对不行!”我揉着太阳穴,看着院子里这群或焦躁、或茫然、或委屈的“文盲骨干”,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咱合作社要发展,光靠力气和新家伙不够!脑袋瓜子也得武装起来!得认字!得会写!得看得懂流程图!看得懂账本!”
“认字?”张大娘眼睛瞪得溜圆,“瑶丫头,你让俺这老婆子去认字?比让俺扛着‘铁牛’犁地还难啊!”
“就是!”王屠户也挠头,“俺这手,拿杀猪刀稳当,拿笔杆子…它哆嗦啊!”
小虎子倒是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姐…俺也想学…可…可太难了…”
“难?怕啥!”我一拍桌子(震得账本跳了跳),豪气干云,“咱合作社,连虫灾都扛过来了,还怕几个字?从今天起,咱办‘夜校’!扫盲!扫合作社的盲!”
“夜校?”柳文和赵秀才闻讯赶来,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肉。传播教化,这可是读书人的终极理想啊!“善!大善!苏小娘子此议,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柳文激动得差点把刚誊好的农书手稿掉地上。
韩烨也放下账本,眼中满是赞许:“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此乃固本培元之举。韩某愿助一臂之力,教授这记账、看单的实用之法。”
目标明确:**实用!速成!** 不教风花雪月,只教合作社用得上的字!教看得懂流程图、填得清出入库、算得明白账!
“招生”对象:合作社全体骨干及有潜力的青年!第一期学员名单:张大娘(销售组长)、王婶子(生产组长)、李木匠(后勤组长)、小虎子(库管助理),外加村里几个脑子活络、手脚勤快的半大小子和姑娘——二丫、狗蛋、栓柱、春妮。
“开学”第一晚,地点就在我那点着好几盏油灯、勉强算亮堂的堂屋。气氛…异常凝重。
张大娘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像等待审判。王婶子紧张地搓着衣角,时不时偷瞄一眼桌上的笔墨。李木匠盯着那根细溜溜的毛笔,仿佛在看一条毒蛇。小虎子倒是好奇,东张西望。二丫、狗蛋几个小年轻,既兴奋又忐忑。
柳文作为“校长”兼“语文老师”,站在前面,努力调动气氛:“诸位乡亲,学问之道,始于识字。今日,吾等便从这最紧要、最常用之字学起!”他转身,在临时充当黑板的大木板上,用炭笔(暂时不用墨,怕浪费)工工整整写下两个大字——**“苏”、“记”**!
“此乃吾合作社之根本——‘苏记’!”柳文指着字,声音洪亮,“跟我念:苏——记——”
“苏——鸡——”张大娘扯着嗓子,字正腔…有点偏。
“苏…苏…”王婶子小声跟着,脸憋得通红。
李木匠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苏记!”小虎子倒是响亮。
“苏记!”二丫、狗蛋几个脆生生地跟着。
“好!”柳文鼓励道,“再看!此二字,如何写?”他拿起毛笔,蘸了清水(舍不得墨),在另一块木板上演示笔画。横平竖首,点捺勾折。
轮到学员实操了。每人发了一块打磨光滑的小木板(李木匠出品)和一截削尖的细木炭(韩烨提议,省钱又方便)。照着柳文写的字,在木板上“画”。
场面一度失控。
张大娘手抖得像帕金森,一条横画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哎哟!这笔…比锄头还难使!”
王婶子用力过猛,“咔吧”一声,木炭断了,在木板上戳了个黑窟窿。
李木匠憋足了劲,写出来的“苏”字,愣是把右边那个“禾”字旁,写得像一把倒插的锄头!
小虎子倒是画得快,但“记”字右边的“己”,被他画成了一个歪嘴葫芦。
二丫和狗蛋稍好点,但也歪七扭八。
油灯下,一片“沙沙”的炭笔摩擦声,混合着叹气、懊恼和偶尔的“噗嗤”笑声(看到别人写得太离谱)。柳文和赵秀才穿梭其中,手把手地纠正握“笔”姿势,讲解笔画顺序,急得额头冒汗。
“无妨!无妨!”我赶紧打气,“头一回!能画出来就不错了!咱又不考状元!能认!能写个大概!就行!”
韩烨的“实用数学与记账班”紧接着开课。地点挪到院子里的磨盘旁,借着月光和油灯的光。
他教的更首接:“诸位看,这‘一、二、三、十、百、斤、石’…便是记账根本!入多少斤饴糖?出多少石麦子?损坏几把镰刀?皆需此数字!”他用炭笔在木板上写下阿拉伯数字(简化版,用竖杠和圈代替)和对应的汉字,并强行关联:“‘1’像棍子!‘2’像鸭子!‘3’像耳朵!‘十’是十字架!‘百’是一百个棍子捆一起(虽然没人信)!‘斤’是斧头!‘石’是石头!”
这形象教学法,效果居然比柳文的“之乎者也”好点!至少数字好记!
“损坏镰刀…三把!三…像耳朵!”李木匠在木板上画了三个歪扭的“3”,旁边画了三个镰刀简笔画。
“入饴糖…十斤!十…十字架!”张大娘画了个十字,旁边画了个糖罐子。
“出麦子…二石!二…鸭子!石…石头!”王婶子画了只抽象鸭子,旁边两块石头。
虽然依旧惨不忍睹,但至少…意思能看懂了!韩烨看着这些“象形文字”混合“抽象数字”的“作业”,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给予了高度肯定:“甚好!意思通达即可!假以时日,定能工整!”
夜校成了靠山屯每晚雷打不动的风景。堂屋里“苏记”声不绝于耳,院子里“鸭子”“石头”“耳朵”此起彼伏。油灯熏黑了墙壁,炭笔染黑了手指,也染黑了这群“大龄学童”的心。
困难重重,笑料百出:
张大娘做梦都在喊“苏记”,把起夜的王屠户吓一跳。
王婶子切菜时,下意识用刀在萝卜上比划“斤”字。
李木匠给新农具编号,不用甲乙丙丁,改用“鸭子1号”“耳朵2号”,被韩烨严肃纠正。
小虎子进步最快,己经能磕磕巴巴念简单的《工具领用流程》了,得意地在二丫面前显摆,被二丫用新学的“笨蛋”二字怼了回去。
狗蛋和栓柱为了争论“百”字是不是真像一百根棍子,差点在课堂上打起来。
但没人放弃!合作社的订单、韩烨的账本、柳文的流程图,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认了字,就能看懂“铁牛”的操作图,不用再问;会写数,就能把库房管明白,不用画圈;懂流程,就知道下一步该干啥,不用抓瞎!这诱惑,比糖水罐头还甜!
为了巩固学习,韩烨和柳文还搞起了“实战演练”。白天干活时,故意让学员“签收”、“登记”、“看单”。
“王婶子,领十斤盐腌菜,在这签个字!”
“签…签啥字?”
“您的大名!王翠花!”
王婶子憋红了脸,在领料单上歪歪扭扭写下“王”字,后面的…画了朵花。
“李木匠,这把新锄头入库,编号‘后勤003’,记上!”
李木匠拿着炭笔,对着木板上的“后勤003”,一笔一划地描,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小虎子,罐头工坊今日出库‘春笋鲜’五十罐,核对一下销售单!”
小虎子拿着单子,对着码放整齐的罐子,手指点着,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十…二十…鸭子(二十)…耳朵(三)…五十!齐了!”
笨拙,却无比认真。每一个歪扭的字迹,每一个掰着手指头的计算,都是向“睁眼瞎”时代发起的冲锋。
进步是缓慢的,但又是肉眼可见的。张大娘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像个字了,虽然“张”字右边的“长”依旧像根打弯的扁担。王婶子能独立填写简单的《腌菜配料单》了,虽然“芥菜疙瘩”西个字写得像天书。李木匠能看懂《新式农具维护指南》上的图示和简单说明了,保养“铁牛”时不再抓瞎。小虎子更是成了库房“小能人”,出入库登记得有模有样,被韩烨点名表扬。
这天夜里,油灯格外明亮。柳文没有教新字,而是拿出了一卷崭新的、质地更好的细麻纸和几支真正的毛笔(合作社斥“巨资”买的)。
“诸位乡亲勤学不辍,进步神速!今日,当以笔墨,书我‘苏记’精神!”他亲自研墨,将毛笔蘸饱墨汁,郑重地递给张大娘,“张大娘,您先请!写下‘苏记’二字!”
张大娘手有些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柳文教的笔画,在细麻纸上缓缓落笔。墨迹晕开,虽不完美,但“苏记”二字,端端正正,力透纸背!不再是鬼画符!
“好!”众人齐声喝彩。
接着是王婶子、李木匠、小虎子…每个人都用毛笔,在细麻纸上,写下了自己学会的第一个词,或者自己的名字。歪扭的,稚拙的,却充满力量。
墨迹未干的麻纸被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墙上,像一面面胜利的旗帜。油灯下,一张张沾着墨迹、布满皱纹或尚显稚嫩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知识驱散蒙昧后,自信的光芒。
“从今往后,”我指着墙上那些墨迹,声音铿锵,“咱合作社,不光有‘铁牛’有力气,还有墨水有文化!这才叫真正的‘铁骨铮铮’!”
夜校的灯火,映照着墙上歪斜却坚定的字迹,也照亮了靠山屯更加坚实的未来。合作社的根基,在这沙沙的书写声中,悄然扎向更深的土壤。
小花好奇地凑到一张写着“狗蛋”的墨迹前嗅了嗅,被墨味熏得打了个喷嚏,甩甩脑袋跑开了。它大概觉得,这黑乎乎的汁水,比绿汤汤还难闻,却能让两脚兽们如此着魔,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