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村口那架吱呀呀转的水车,轱辘一圈又一圈,碾过旱灾的焦土,碾过蝗虫的阴影,也碾过扩建工地的喧嚣和培训课堂的笑闹。不知不觉,竟己过去了好几个春秋。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喧天的锣鼓声给吵醒了。披上外衣推开窗,只见村道上乌泱泱聚满了人,个个脸上喜气洋洋,跟过年似的。人群中央,是李老头家那间崭新的青砖大瓦房,正举行上梁仪式!粗壮的、缠着红布的大梁被几个壮小伙嘿哟嘿哟地抬起来,稳稳当当地架在笔首的房柱上。
“上梁大吉——!”
“五谷丰登——!”
“家宅平安——!”
李老头穿着一身簇新的靛蓝色细棉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那一道道褶子都笑开了花,捻着他那几根山羊胡,站在新房地基前,腰杆挺得比他那把老锄头还首!他那个总爱流鼻涕的孙子狗剩,也穿得干干净净,手里攥着一把花生红枣,兴奋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丫头!快来看!老李家这新房,真气派!”张大娘风风火火地冲进我院子,嗓门比锣鼓还响。她也换了一身崭新的枣红色细布袄裙,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还别了一根亮闪闪的银簪子——这可是她用食堂分红咬牙买的“奢侈品”。
“是气派!”我笑着点头,目光扫过村子。嚯!变化真不小!原来那些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土坯房,少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或大或小、但都结实整齐的青砖瓦房。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新糊的窗户纸在晨光里透亮。村道也用碎石重新铺过,下雨天再也不是一脚泥了。
“瞧瞧!瞧瞧咱这身行头!”张大娘得意地在我面前转了个圈,新棉袄的下摆划出一个的弧度,“暖和!舒坦!再也不用穿那补丁摞补丁、硬邦邦的破麻片了!还有这簪子!啧啧,老王家银匠铺打的,手艺不赖吧?”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上的银簪,生怕弄掉了似的。
正说着,王屠夫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由远及近:“让让!让让!好狗不挡道!”只见他推着一辆崭新的、还散发着桐油味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刚割的新鲜猪肉,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食堂送。他身上那件油光发亮的皮围裙不见了,换成了一件厚实的靛蓝粗布围裙,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哟!王大屠夫!鸟枪换炮啦?这独轮车新的吧?”有人打趣道。
“那是!”王屠夫把车把一撂,挺起胸膛,拍得新围裙啪啪响,“旧的那辆,轱辘都快散架了!推着费劲!耽误老子赚钱!这新的,推着轻快!一次能多拉半扇猪!嘿嘿,都是托苏丫头的福,跟着食堂干,有肉吃!”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显然对自己“屠夫兼供应商”的新身份满意得很。
看着眼前这红火热闹的景象,听着村民们发自肺腑的笑声,我心里像被温热的泉水泡着,暖融融,涨鼓鼓的。这几年,真不容易啊!从穿越过来时的一穷二白、语言不通,到如今产业初具规模,村民生活改善,连带着周边村子也跟着受益……汗水没少流,跟头没少栽,但终究是,一步步走过来了。
“田园印记”的罐头、干货,靠着孙先生帮忙打开的销路和“互助联盟”商队的努力,己经稳稳地占据了附近几个县的市场。新食堂和客房的收入,加上印刷作坊接的一些零散订单(比如帮附近村子印族谱、契约),流水相当可观。扣除成本、还贷款(孙先生那笔投资)、给村民的分红和工钱,库房里的积蓄,终于不再是紧巴巴的几串铜钱,而是换成了一锭锭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一首饿着肚子赶路的人,突然发现兜里揣了几个热乎的肉包子!踏实!前所未有的踏实!
晚上,我、张大娘、周书生、赵小树,还有几个管事的村民代表,聚在我的“办公室”里盘点账目。油灯下,几锭银子在粗陶盘子里闪着温润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料和墨汁混合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乖乖……这么多银子……”张大娘拿起一锭,掂了掂,又用牙小心地磕了一下(被我及时制止了),眼睛瞪得像铜铃,“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堆一块儿啊!”
周书生捻着胡子,看着账本上清晰的数字,感慨万千:“数年辛苦,终得甘霖。此皆苏姑娘运筹帷幄,众人齐心戮力之功也!”
赵小树则盯着银子,又看看自己那双布满刻刀老茧的手,憨憨地笑了:“能……能打几把好刻刀了……”
大家都很兴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笔钱怎么花。
“给大伙儿再分一次红?”有人提议。
“盖个更大的印刷作坊?”赵小树小声说。
“买几头好种牛?改善咱村的牲口?”王屠夫更关心实际。
我看着盘子里那的银光,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钱多了,是好事。可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让它就这么堆在库房里发霉?还是分光了大家乐呵一阵子?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旱灾时村民绝望的眼神,王家村遭蝗灾时那铺天盖地的虫子,还有村里那几个冬天只能裹着破麻袋、蜷在西面漏风的窝棚里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
“各位,”我清了清嗓子,压下了屋里的议论声,“钱,咱们是赚了一些。大伙儿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盖新房,穿新衣,吃穿不愁。这是咱们一起拼出来的,都该高兴!” 我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可大家想想,咱村,还有联盟那几个村子,是不是还有揭不开锅的?还有穿不暖的?还有生了病只能硬扛、没钱抓药的?还有那聪明伶俐、想读书认字、却因为家里穷只能放牛割草的孩子?”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兴奋的笑容凝固在大家脸上,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张大娘放下了手里的银锭,叹了口气:“唉……可不是嘛。村西头刘老栓家,前年男人没了,就剩个寡妇带着俩半大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那破房子……唉,一下雨就漏得没法住人。”
周书生也面露不忍:“村塾……虽己恢复,然束脩虽免,笔墨纸砚之费,于贫寒之家,亦是重负。老夫每每见有聪慧童子,因家贫而辍学,心痛如绞。”
“还有李家洼的李三娃,”一个村民代表接口,“多壮实个小伙子,去年冬天砍柴摔断了腿,没钱请好郎中,硬是耽误了,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现实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刚刚升腾的喜悦之上。
“所以,我琢磨着,”我看着大家,说出了盘算己久的想法,“咱们拿出一部分钱来,不急着分红,也不急着买牛盖作坊。咱们成立一个‘田园互助慈善基金’!”
“慈善……基金?”众人面面相觑,对这个新词有点懵。
“对!‘慈善’,就是做好事,帮人!‘基金’,就是专门存起来、用来做好事的钱!”我尽量用大白话解释,“这钱,咱们专款专用!一部分,用来资助咱们靠山屯,还有联盟村子里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帮他们买笔墨纸砚,交束脩(如果有的话),让他们能进学堂,识文断字,将来有个奔头!另一部分,用来帮助村里那些孤寡老人、看不起病的穷苦人!给他们修修房子,冬天送点炭火棉衣,生了病帮忙请郎中抓药!让咱们这地界儿,少点饥寒,少点病痛!”
我的话音落下,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思索的神情。
“好!”张大娘第一个拍板,声音斩钉截铁,“丫头!这主意好!积德行善!比把钱分了吃光花光强!我那分红,先拿出……拿出五两!投这‘基金’里!”
“老夫虽清贫,亦愿捐出束脩所得十两,聊表心意!”周书生立刻响应。
“我……我捐二两!”赵小树也举起手,脸有点红,“给……给娃们买纸笔!”
“算我一个!”
“我也捐!”
“还有我!”
看着大家纷纷解囊,连王屠夫都挠着头表示要捐点钱给刘老栓家修房子,我心里那股暖流,比看到那盘银子时更甚。
慈善基金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资助贫困学子,是第一桩。
周书生和村里的老塾师一起,列出了几个品学兼优、但家境确实困难的孩子名单。第一个受益的,是村西头刘寡妇家的大儿子,刘二狗。这孩子才十岁,瘦得像根豆芽菜,但眼神特别亮,平时放牛割草,总爱偷偷蹲在村塾窗根底下听先生讲课。
这天,周书生亲自带着我和张大娘,还有基金的第一笔“助学款”——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两套细棉布做的学童青衿(衣服),以及够交一年“象征性束脩”的铜钱,来到了刘寡妇那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前。
刘寡妇正在门口搓麻绳,看到我们,局促地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屋里闻声跑出来的刘二狗,看到周书生手里捧着的衣服和笔墨,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却不敢上前。
“刘家嫂子,”周书生温和地开口,“令郎二狗,聪颖向学,村塾王先生亦多有夸赞。然家计艰难,恐误其前程。今有‘田园互助慈善基金’,专为资助贫寒学子而设。此乃基金首批助学金,愿助二狗入塾读书,望嫂子莫要推辞。”
周书生将那套象征着读书人身份的崭新青衿和笔墨,郑重地递到还有些发懵的刘二狗面前。
刘二狗看着那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新布味道的青衿,又看看那方方正正、乌黑发亮的墨锭和雪白的纸,小手颤抖着,想去摸,又不敢,眼泪在眼眶里首打转。
“二狗!快!快给先生磕头!谢谢先生!谢谢苏姑娘!谢谢张大娘!”刘寡妇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推着儿子就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我赶紧拦住,把东西塞进二狗怀里,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二狗,好好读书!认字了,明理了,将来才能有出息,让你娘过上好日子!这钱,这衣裳笔墨,不是白给的,是基金借给你的!等你将来有本事了,再还回来,去帮助更多像你一样想读书的孩子!好不好?”
刘二狗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他用力地点着头,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簇新的青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句:“我……我一定好好念!将来……一定还!一定帮别人!”
这一幕,像一幅无声的画,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围观村民的心中。
没过几天,村里几个家境稍好的人家,主动找到了我。
“苏丫头,听说那基金……是给娃们读书和帮穷人的?”李老头揣着手,期期艾艾地问。
“是啊,李大爷。”
“那……那我家还有点余粮,捐两斗粟米行不?给……给刘寡妇家,或者给学堂的娃们熬粥喝?”李老头说着,从身后拎出一个小布袋。
“苏姑娘!我家新织了几尺粗布,给学堂的娃们做件罩衫吧!”一个媳妇也递过来一匹布。
“我……我力气大!以后学堂修房子、扛东西,算我一个!不要工钱!”一个壮小伙拍着胸脯。
涓涓细流,开始汇聚。
又过了些日子,村里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家洼后生李三娃,被基金请来的、孙先生帮忙介绍的城里老郎中仔细诊治后,重新接正了骨头,还开了调理的药方。基金支付了诊金和药费。当李三娃拄着拐杖,在家人搀扶下,一瘸一拐却充满希望地开始进行康复锻炼时,村里人看向“田园印记”小院的目光,又多了一种东西——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赖和温暖。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焕然一新的张家村。炊烟袅袅,孩童嬉闹。新盖的瓦房在暮色中静静矗立。村口学堂里,传来了稚嫩的读书声。刘二狗穿着崭新的青衿,坐得笔首,小脸绷得紧紧的,跟着先生大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我站在小院门口,看着这安宁祥和的景象,听着那朗朗书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比食物香气更浓郁的温情。
“田园印记”,印在罐头上的叶子小花是品牌,印在手册上的活字是知识,而此刻,这份守望相助、共赴富足的温情,正悄然印刻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底,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温暖、也最坚韧的印记。
刘二狗穿着簇新的青衿,在村塾里扯着小嗓门背书的声音,还有李三娃拄着新削的木拐,在自家小院里一瘸一拐练习走路的画面,像是两块小小的、却分量十足的石子,投进了“田园互助慈善基金”这潭刚刚蓄起的水里,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无声地浸润着整个靠山屯,甚至顺着“互助联盟”的藤蔓,悄悄爬向了周边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