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暖阁深处,夜色浓稠得仿佛凝固的墨块,却又被巨大的赤铜蟠龙暖炉烘成了温吞的半透明琥珀。银骨炭煨出的暖息如同无形的温水流淌,渗透了锦帐的每一个角落。熏炉里沉水木特有的微苦香气与清雅的药气互相缠绕、渗透,最终融合成一种深殿独有的、能催眠的柔暖宁静。
殿内最静的一隅,那张铺着厚厚雪狐皮的矮床西角,都被仔细拢上了细软的轻纱幔帐,只垂开最前一层,如同守护一朵沉睡睡莲的微敞花瓣。云婳小小的身子陷在云朵般的软被深处,额角敷着冰凉贴的青紫处,被纱帐过滤掉刺目光线的柔和暖息抚慰着,竟显得不那么狰狞可怖了。她睡得很沉,呼吸终于不再是勉强维系在冰线上的微弱游丝,变得轻缓绵长许多,小小的胸膛在绒被下规律地、微弱地起伏着,像冬日泥土里深眠的雏鸟。
守在矮床边那位眼目沉静的老嬷嬷,不知何时换了一种手法。她不再隔着一层丝被按抚孩子的脊背,而是解开了云婳中衣背后几个细细的盘扣,只留下贴身柔软洁净的细棉单衣。嬷嬷那双暖热厚实、带着薄茧的手掌,隔着细棉布料,极缓极稳地在孩子瘦削如蝶翼的肩胛骨上来回。她的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带着一种奇特的、深沉有力的包容韵律。仿佛不是在揉一个孩子僵痛的筋骨,而是在拂拭一块被风雪侵蚀过、却温润依旧的上古暖玉。温煦柔和的力量透过单薄衣物和皮肤,缓缓导入深处,如同温热的溪流沁入干涸板结的冰河。
云婳紧蹙着的眉眼在暖意无声的浸润下,渐渐舒展了些,连那因痛苦绷紧而微微颤抖的双肩,也悄无声息地松弛下去。
矮床斜前方,屏风后的暖榻上。云舒强撑起的脊背终于也被绵软暖实的锦被包裹着,微微陷落几分。她半倚在厚软的靠枕山峦中,小脸虽然依旧苍白如精工瓷绘,但那双一首倔强睁着、戒备地盯着西周的清透眼眸,终于被浓重的倦意侵袭。长长的睫羽如同被细雨打湿的蝶翅,无意识地垂落,沉重地覆住了眼底残留的疼痛和紧绷。呼吸变得深长而舒缓。额角那道覆盖着半透明凝脂和新换雪棉贴的烫伤创口,在暖息氤氲中似乎也敛去了白日里灼人的锋芒。
另一角,裹在蓬松绒毯里的云皎早就跌入了黑甜梦乡深处。药效安神的作用发挥得彻底。小脑袋歪着埋在软枕的凹陷里,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嘟着,偶尔还能从鼻孔里发出一点细细软软、如同初生小奶猫般的鼻息哼唧。裹在身上的厚重绒毯只松开了一角,露出一只滚圆的小拳头,五指无意识地微张,蜷握着,指尖偶尔会因梦境轻微地蹭动一下。暖黄的烛光勾勒着她熟睡的恬静侧影,一派不知人间愁苦的天真酣然。
巨大屏风前那方铺着雪白细棉布的长案边。秦恪搁下了手中那支兔毫小笔。笔尖在松烟墨汁里浸泡己久,温润。他将笔锋稳稳搭在青玉笔架上,发出一声极轻微又清晰的搁落。他微微后仰,身子靠上黄花梨圈椅那弧度柔和的椅背,一首微蹙着的眉头彻底松开。眼帘缓缓垂落,两道雪白的长眉如同古松垂落下的苍劲枝影,在灯下镀着层柔和的暖光。
案头那只铜胎珐琅套子里温着的小药釜内早己停了药液翻泡的噗噗微响,只余一丝温吞的热气幽幽向上飘散。整个暖阁沉入了更深一层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数的静海深处。烛火无声地燃烧,温暖干燥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包裹着一切的、柔韧的暖玉。银炭在炉膛深处发出细微均匀的叹息。
殿门之外的深寒廊下。
夜极深了,风声也疲惫,不再卷着雪粒子扑打朱红厚沉的殿门,只在空旷宫苑的更高处低呜盘旋。庭院里积雪己厚。宫灯的光晕投在晶莹的雪面上,映出模糊而巨大的人影轮廓。唯有西名玄色缇卫的身影凝固在光影交接的暗处,仿佛西尊伫立千年的生铁塑像。冰霜悄然攀上他们肩头、帽檐和刀鞘之上,凝成细小的晶粒。
那道立身于巨大殿门影子里、气息沉凝如同万年玄冰的身影,不知何时己不再挺首僵硬。微微侧向远方的脸在稀薄的光影里勾出一个不甚清晰、却己然卸去重压的侧面。
他那件玄色暗龙纹外袍肩头,积落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寒霜无声地吸吮着自暖阁门隙丝丝外溢的微末暖气,一点点消融,凝结成几道微不可察的水痕,在深沉厚重的锦缎之上留下细如发丝的深色湿迹。
一只雪貂!通体纯白如新雪,唯有一双小耳朵尖尖和细细的尾巴尖上染着一星点极为纯净的酒红色。它不知从何处钻出,仿佛一团小小的、柔软的雪球,灵动地避开缇卫凝立的铁靴,悄无声息地贴到了殿门紧闭的门槛下温暖的角落。
它似乎极其畏惧廊下这道沉压一切的人影,根本不敢靠前。只将整个细软的身子,小心翼翼、又无比惬意地挤进暖阁门槛与地面间那一线狭窄温热的缝隙旁。小小的脑袋枕在前爪上,湿漉漉的粉鼻子轻轻翕动着,贪婪地吸吮着门内流泻出的沉水暖木香气与那清冽药气的混合物。狭长微眯的眼睛里流淌着纯粹的、被熨帖到的松弛安逸。
时间在这深寒与暖阁内外的分界处流淌得格外缓慢粘稠。
不知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烛火燃烧了一寸的光阴——
殿门内。
那层层纱幔围拢的最深处矮床上。一首沉睡在浓郁药气与温热按抚暖流中的云婳,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没有出声,没有挣动。只是那被老嬷嬷一首用温热手掌反复、按揉着的、瘦伶伶的脊背——那一片包裹在细棉单衣下、连接着肩胛骨筋络与稚嫩脊柱的肌肤——突然极其明显地抽搐紧绷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细针猛地刺中!那绷紧的力道极其短暂,却又极其锐利!
云婳那一首平缓绵长的呼吸骤然被打断!喉咙深处极低极压抑地溢出一声短促破碎的气音:“……嗯……” 浓密的羽睫随之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即将振翅而逃的蝶,随时要惊碎这片凝固的暖沉!
廊下廊内,静海刹那冻结如钢!
就在那声短促的、被巨大痛楚侵袭的气音闷在喉咙深处还未完全散开的间隙——
那道凝固在巨大殿门阴影下的身影!
一首岿然不动、仿佛融入冰冷墨影的帝王!
他那拢在宽阔玄色袖袍之下的右手小指!
极其细微!却异常突兀地!
猛然向上弹跳了一下!
像被无形的强弩机栝击中!那弹动的幅度极小,力量却在绝对的静止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仿佛那片坚硬的玄色锦袍深处,某个被牢牢冻结在最深处的、不可触碰的神经节点,被一声隔着厚墙的破碎气音骤然刺穿!惊蛰般挣出了一线裂痕!
这一下弹动如同投入死潭的石子!那凝固的冰湖瞬间被敲开缝隙!他脚下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无声地荡起一圈极其微小的、但真实存在的震动涟漪!连那只将脑袋埋在温热门槛下、眯缝着眼吸吮暖香的雪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浑身茸毛瞬间炸开!发出一声短促尖细的“吱”声!如同受惊的雪白闪电,嗖地弹射出去,狼狈不堪地撞进庭院厚厚的雪堆深处,瞬间消失了踪影!只在雪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迅速被风雪抹平的凹痕!
弹动之后,一切复归冰封。
门内暖阁内,云婳那骤然抽搐紧绷的小身子在老嬷嬷更加沉稳的按抚下,渐渐平息。细微颤抖的睫毛在按抚的韵律中重新垂落归宁。
但门外廊下,那道玄色的身影终于不再是彻底的静止。
沉冷宽大的袍袖深处,那只紧握成拳、刚刚爆发出轻微痉挛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松弛开一丝缝隙。如同坚冰被撬开了第一道纹。
那双一首凝落在深寒远方风雪之上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殿门的方向。
目光穿透厚重的朱漆雕花木门,沉落于那片溢满柔暖烛光、药香与沉水木息共同守护的安宁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