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焦虑什么?恐惧什么?
我房间里的那个“东西”?还是……那个由他自己亲手参与构筑、用来遮掩一切的“意外”假象,正面临崩塌的威胁?
“叮咚——”
咖啡厅的橡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初秋傍晚的凉风。挂在门楣上的木质风铃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并不清脆。
是我父亲,慕志远。
他臂弯里搭着折叠整齐的藏青色薄羊绒围巾,另一只手里拎着他那个标志性的、边角磨得光滑的黑色牛津皮公文包。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依旧,扫过咖啡厅,精准地落在黎糖身上,自然地朝她走来,脸上带着习惯性的微笑。
可就在他目光即将完全收束、专注于黎糖的那零点几秒——
仿佛极其随意地,却又精准地掠过靠窗位置的慕杰。
那一刻!
父亲嘴角那抹温和得体的微笑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眼神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惊讶?疑惑?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沉重的……了然和深深的担忧覆盖?如同一泓平静的深潭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尚未漾开又被强行压平,快得难以捕捉。
他甚至没有停下走向黎糖的脚步,也没有再多看慕杰一眼,只余下巴颌骨线条似乎比进门时绷紧了一分。
“回来了?讲座结束了?”黎糖放下奶缸,迎上去接过父亲的围巾和公文包,声音有些发紧。她似乎在极力维持日常的语调,却掩饰不住那细微的颤抖和疲惫。
“嗯,刚结束。”父亲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温和如常,“讲座很顺利。有点累了吧?脸色不太好。”
“店里……下午忙了点。”黎糖避开他的注视,低头整理围巾。
父亲并未追问,目光转向我:“小歌也在?精神好点没有?”他自然地走到我旁边的沙发空位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脚边。
咖啡厅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客人们低声交谈。黎糖开始准备父亲常点的曼特宁,动作却数次出错,打翻了豆勺。父亲温和地低声提醒她。
慕杰依旧如同凝固的雕像,目光钉死在窗外,侧对着我们。我们三人坐得如此接近——我、父亲、母亲……还有不远处那个陷入诡异焦虑沉思的哥哥——却隔着一层比防弹玻璃更坚固的无形壁障。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焦香,烤杏仁的可可甜腻,还有……一股只有我能嗅到的、冰冷铁锈与甜腥花香混合的、如同死亡预兆般的绝望气息。这气息并非来自窗外那片血色槐荫,而是从眼前这沉默而紧绷的、我至亲的骨肉血脉之间……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小歌。”
黎糖不知何时己经端着煮好的咖啡放在父亲面前,也给我面前放了一杯我常喝的桂花拿铁。她没有坐,就站在我沙发旁那张供客人临时放置物品的深棕色小圆几边。就在放咖啡杯的时候,她的手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滚烫的咖啡漾出杯口,深褐色的液体溅在她灰蓝色的棉质裙摆上,洇开一团污渍!
“哎呀!”她低呼一声,似乎被烫到,手下意识缩回,手肘却猛地撞上了小圆几边缘那个沉重的手工黄铜托盘!
托盘上本用来装饰的小型铁艺饼干架被撞得一歪,几块小饼干撒落在地。
“妈!”我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要站起来去扶她,身体牵扯的伤处一阵刺痛!
父亲也立刻站起身关切:“烫着了没?小心点……”
“没事!没事!”黎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利!她猛地抽回撞上托盘的手,捂着自己的手肘,脸上是强行挤出的笑容,但那笑容的边缘全是破碎的惊慌和痛苦,“真没事……手滑了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就好!”她几乎是逃跑似的,转身快步想朝后面的小库房走去!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那枚镶嵌着廉价青玉的旧银戒指,从她因为动作太大而微微滑落的宽松袖口里,清晰无比地滑了出来!暴露在柔和暖黄的咖啡厅灯光下!
不是错觉!
戒面上那颗本该是浑浊深绿的石子深处!此刻!正无声地翻滚、吞吐着一缕极细、极微弱、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冰蓝色火苗!那蓝光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凄厉寒意!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
“哗啦——!!!”
一声巨大的、令人心脏骤停的爆裂声,陡然从慕杰正凝视着的那个方向——我家的落地窗——轰鸣传来!即使隔着咖啡厅厚实的墙壁和距离,也清晰得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
咖啡厅里所有的客人都惊得站了起来!有人发出尖叫!
慕杰如同弹簧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上所有的冷静伪装在这一刻彻底碎裂!只剩下惊骇欲绝和无比的苍白!他甚至失手碰翻了面前的苏打水杯,冰水淋漓地泼了一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群骚动起来。
只有我,依旧僵坐在沙发里。不是因为爆响。
而是因为我的母亲——黎糖!
在她看到戒指异变、听到那声玻璃炸裂的同时,她正转身逃离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不是吓呆。
而是彻彻底底的……僵死!
像被无形的巨斧劈中!
她背对着所有人(也包括窗外的爆响和骚动),保持着转身欲走的姿势,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捂着手肘。但在那凝固的背影深处,我看得分明——从她肩膀开始,一种剧烈的、仿佛濒死之鸟绝望痉挛般的颤抖,正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疯狂地顺着她的脊骨向上蔓延,瞬间就席卷了整片背脊!
那不是恐惧的发抖。
而是……一种骤然爆发的、被巨大痛苦撕扯贯穿至灵魂最深处、再也无法承受分毫、只能徒劳地用身体最剧烈的震颤来承受和对抗的……无声哀嚎!
绝望的崩塌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她像是被身后无形的巨力猛地推了一把,踉跄着朝小库房冲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浮冰上,撞开了虚掩的小库房木门,身影瞬间消失在幽暗的门洞后。门被带上的刹那,里面传来了什么东西撞倒、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