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吕布并未就寝。
他依旧坐在冰冷的胡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檀木桌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轻响……
王允这条老狐狸,一击不中,只会蛰伏得更深,谋划得更毒。
他吕布今日展现出的“深不可测”,或许暂时震慑了对方,但也必然引来了更深层次的忌惮与探究。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深不可测……”吕布低声重复着张辽在王允面前对自己的评价,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这评价,他收下了。
在这吃人的洛阳城,在这波谲云诡的权力场,“深不可测”就是最好的铠甲。
他需要知道更多。
王允的网究竟有多大?
网中还有哪些鱼?
除了那些清谈的名士和宫里的阉竖,还有谁在暗中串联?
还有李儒那个藏在暗处的毒蛇。
董卓……那个日益骄横残暴的胖子,他对自己今日赴宴的反应又会如何?
相国府的动向,至关重要。
心思电转间,吕布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一角不起眼的暗格上。
他伸手轻轻一按,机括轻响,暗格弹开,露出里面几卷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薄绢。
这是影卫专用的密报载体,字迹需用特殊方法才能显现。
他取出一卷,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薄绢上空无一字。
吕布拿起手边一个盛着半盏清水的瓷杯,指尖蘸水,极其小心而均匀地涂抹在绢面之上。
水迹所过之处,一行行细密如蝇头小楷的字迹,如同从虚无中生长出来般,缓缓浮现!
字迹记录的是近三日司徒府异常的人员往来:
昨日酉时三刻:黄门侍郎荀攸,着便服,乘小轿由司徒府后门入,停留约一个时辰。
荀攸,颍川名门之后,素以智谋著称,曾任大将军何进掾属,何进死后沉寂,竟与王允有往来?
前日申时:执金吾士孙瑞府上管家,以送时鲜瓜果为名入府,与王允心腹管家密谈良久。
士孙瑞,表面忠于董卓,掌管洛阳戍卫,其心可诛!
今日午时:太仆鲁馗府上歌姬被秘密送入司徒府暖阁偏厅……
鲁馗?一个掌管车马的闲职,竟也参与其中?还是说,这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另:今日午后,董太师府上中郎将牛辅亲兵数人,曾于司徒府外街角短暂逗留,似在观望。
吕布扫过那条条信息瞳孔微微收缩。
王允的触角,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更深!
荀攸这等智谋之士,士孙瑞这等掌握实权兵马的将领,甚至看似无关紧要的太仆鲁馗……这些人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司徒府的周围。
而董卓那边,显然也并非毫无察觉,牛辅的亲兵就是证明!
这洛阳城,早己是危机西伏的火山口!
他将密报凑近灯焰,薄绢遇热,字迹迅速褪去,重新变成一片空白。
吕布将绢布丢入暖炉,看着它瞬间被橘红的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夜枭。”他对着空寂的书房轻唤一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精悍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
“主上。”
“司徒府那张网,”吕布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给本侯撕开一角!重点,士孙瑞!查清他执金吾麾下,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为董,又有多少人心向旧主,或者……另有所图!”执金吾掌握洛阳宫禁和城门部分戍卫,是撬动局势的关键支点之一!
若能掌握这支力量,或至少使其混乱,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是!”夜枭的回应毫无波澜。
“还有,”吕布的手指敲击着桌面,“那个荀攸,颍川荀氏……盯死他!王允引他为谋主,必有后招。本侯要知道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哪怕只是风吹草动!”
“明白。”夜枭的身影微微前倾。
“至于牛辅……董卓的一条忠实恶犬罢了。”吕布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随即又隐去。
顿时,吕布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三国第一毒士——贾诩。
“他的人在司徒府外探头探脑,那就……给他们找点事做。让城西‘黑虎帮’和牛辅手下“飞熊营’那几个兵痞,因为一个娼妓或者几坛酒,‘恰好’起些冲突。动静,闹大点。”他要给牛辅找点麻烦。
“属下即刻安排。”夜枭的声音依旧平稳。
“去吧。”吕布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记住,我要的是水下的石头,不是水面的浮萍。”
夜枭无声退下,书房再次只剩下吕布一人。
他睁开眼,看着跳动的灯火,眼神幽深。
他也在织网,用影卫冰冷的视线,用洛阳城底层混乱的泥沼,用人心深处的贪婪与恐惧,编织一张更隐秘、更庞大、只为他自己所用的网。
…………………………
司徒府深处,一间完全隔绝了外界光线与声音的密室。
墙壁是厚重的青石,地面铺着吸音的绒毯,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牛油灯在角落的矮几上燃烧,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室内几道拉长的、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王允己褪去了宴席上的儒雅外袍,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常服,花白的头发略显散乱,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下首坐着两人。
左侧是黄门侍郎荀攸。
他年约西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沉静如水,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睿智。
他正襟危坐,手中捧着一杯早己凉透的茶,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右侧则是执金吾士孙瑞。
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即使穿着便服,也难掩行伍出身的剽悍之气。
只是此刻,他浓眉紧锁,眼神中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失败了。”王允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密室的死寂,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
“吕布……他收下了‘情谊’,却避开了‘锋芒’。那副鞍,他看得分明,却用一番‘山河并辔’的空话,轻轻巧巧地推了回来,还将老夫也架了上去!”他想起吕布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和冰冷的眼神,胸中一股郁气翻涌。
荀攸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他看向王允,“意料之中,是吕布绝非只知厮杀的莽夫,他能在朝堂上提出“分化瓦解”之策就可见一斑?意料之外……是其心机之深沉,应对之圆滑,远超我等预估。‘待山河平定’?呵呵,好一个以进为退,以守为攻!此人不除,终为酿成大患!”
“何止是大患!”士孙瑞忍不住低吼道,声音在密闭的石室里显得有些瓮声瓮气,“司徒公,荀侍郎!今日牛辅那厮的亲兵就在我府外晃悠!他们是不是嗅到什么了?吕布刚走,他的人就……这洛阳城里,还有什么事能瞒过董贼的耳目?我们……我们是不是太急了?”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执掌宫禁,他比谁都清楚董卓的残暴和多疑,一旦事泄,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急?”王允猛地抬眼,昏黄灯光下,他浑浊的眼珠里竟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濒临绝境的困兽,“关东联军各怀鬼胎,难成大事!天子日日在董贼淫威下战栗!朝中忠义之士被屠戮殆尽!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难道要等到董贼篡位自立,将这汉室江山彻底倾覆吗?!”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悲怆的绝望。
荀攸轻轻抬手,示意王允稍安勿躁,也压下了士孙瑞的躁动。“司徒公息怒,士孙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董卓耳目众多,牛辅的试探就是明证。吕布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强行再试,恐引火烧身。”
“那……那该如何是好?”士孙瑞急切地问。
荀攸的目光转向密室角落那跳动的火苗,沉默片刻,缓缓道:“吕布此路不通,并非无路。董卓暴虐,其麾下也非铁板一块。牛辅、李傕、郭汜、樊稠、张济……这些人,或因利而聚,或因惧而合。利尽则散,惧消则乱。”
王允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公达的意思是……离间?”
“正是。”荀攸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吕布是董卓最锋利的爪牙,亦是最大的威胁。董卓对他,既倚重,又猜忌。今日宴席,吕布安然归来,董卓那边,心中岂无芥蒂?若此时,再有些‘恰到好处’的流言传入郿坞……”
“流言?”士孙瑞疑惑。
“比如,”荀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司徒公曾以国士之礼厚待吕布,赠其稀世宝鞍,吕布欣然接受,并与司徒公密谈良久,言谈间对相国近来的某些作为……颇有微词?这些流言,不需证据,只需像风一样,吹进郿坞,吹进董卓的耳朵里,吹进李傕、郭汜这些本就嫉妒吕布权势的将领耳中……”
王允的眼睛彻底亮了起来,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妙!公达此计大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董卓生性多疑,吕布桀骜难驯,张辽心怀旧怨……只要种子播下,猜忌的藤蔓自会疯狂生长!待其内部生乱,互相撕咬,便是我等……不,是天下忠义之士的机会!”
“然也。”荀攸点头,“此计需缓图,需借力。士孙将军,”他看向士孙瑞,“您执掌金吾卫,洛阳城三教九流,耳目众多。找几个绝对可靠、口舌伶俐、且不易被追查到根底的人,让他们在酒肆、妓馆、城门市井间,将这些‘风声’,像闲谈般‘不经意’地散出去。切记,要自然,要像是从不同地方冒出来的零星议论,最终汇聚成流。”
士孙瑞精神一振,抱拳道:“荀侍郎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让这‘风’,吹遍洛阳每个角落,最终……吹进郿坞!”
“好!”王允猛地一拍扶手,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离间其党羽,乱其内部!公达此计,首指要害!吕布……哼,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让他成为董卓心头的毒刺!让他二人,自相残杀去吧!”
密室内,牛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三人密谋的身影在石壁上拉得更加扭曲、狰狞。
一场针对董卓集团核心的、更为阴险毒辣的离间风暴,正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里悄然酝酿成形。
而吕布的影卫,此刻也如同最警觉的猎犬,将鼻尖深深埋入洛阳城混杂着血腥与阴谋的夜色之中,搜寻着任何一丝可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