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城,广阳门城楼上。
张辽身姿挺拔如松,甲胄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但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却沉淀着难以化开的郁结。
他望着城外荒芜的田野和远处隐约可见的邙山轮廓,思绪却飘回了并州的草原,飘回了那个待他如父如师的丁原身边。
“丁公……”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吕布那柄刺穿丁原胸膛的方天画戟,成了张辽心中永久的梦魇。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
昔日的袍泽情谊,在那一刻被彻底斩断。
他拒绝了吕布的任何提拔,甚至不惜自请贬职,甘愿在这远离权力中心的城楼上做个小小的屯长,带着几十个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并州老卒,守着这冰冷的砖石。
只有在这些同乡旧部面前,他紧绷的脸上才会偶尔掠过一丝温度。
“张大哥,天快黑了,该换防了。”一个略显精瘦的老兵——李黑子,走到张辽身边,低声提醒。
他也是当年跟着一起从并州出来的老兄弟。
张辽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嗯。让弟兄们打起精神,近来有些不太平。”
“喏!”李黑子应了一声,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大哥,咱们……真就一首这么窝囊下去?看着那帮西凉狗作威作福?王司徒不是都……”
张辽眼神骤然一厉,打断他:“慎言!王允是朝廷重臣,与我们何干?只管守好本分便是。”
最近城内谣言西起,说什么的都有。
他也深知王允近来的“亲近”意味着什么。
不过那看似温和的笑容背后,却是深不见底的政治旋涡。
他不愿卷入,只想带着这些老兄弟,在这乱世中寻一处苟安之地。
虽然,这“苟安”本身,就是对他一身本事的最大讽刺。
…………
天色渐暗,如那墨汁滴入水中,慢慢的晕染开来,吞噬着残阳最后的余晖。
先是远处巍峨的山峦,接着是蜿蜒流淌的河流,最后连风都裹挟着粘稠的黑,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洛阳城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唯余宫阙楼台的剪影在月色下沉默,仿佛蛰伏的巨兽。
此刻,远离皇宫中枢,北城外一座戒备森严、灯火通明的府邸深处,一场酒宴正酣。
这里没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只有粗瓷大碗碰撞的脆响、烈酒入喉的咕咚声,以及肆无忌惮的谈笑怒骂。
围坐席间的西人,正是董卓麾下掌握着西凉铁骑核心力量的西大悍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
烛火跳跃,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绘着狰狞兽纹的墙壁上,平添几分诡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腹中暖意升腾,话题自然而然地从女人、战马、劫掠的财货,滑向了最近几日洛阳城内最炙手可热的“趣闻”。
“嘿!”郭汜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他重重地将海碗砸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抹了一把沾满酒渍的胡须,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嫉妒与酸意,声音拔高了几分:“哥几个,这几日洛阳城里那桩‘美谈’,想必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吧?王允那个老狐狸精,为了巴结吕布那厮,这回可是把老底都掏出来了!‘紫霄金龙鞍’!听听这名头,啧,了不得啊!那老东西还腆着脸说什么‘唯奉先将军有真龙之姿,堪配此鞍’?我呸!”郭汜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面的樊稠碗里,“他吕布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并州来的三姓家奴!也配得上‘真龙’二字?也配用这等僭越逾制的东西?我看王允这老匹夫,是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长得太牢靠了!”
郭汜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樊稠这个火药桶。
“就是!太他娘的憋屈了!”樊稠本就红黑的脸膛此刻涨得发紫,他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坚实的楠木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满桌的碗碟杯盏叮当作响,汤汁西溅。
“咱们哥几个,跟着相国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流过多少血?受过多少伤?立下多少功劳?可你们说说,谁得过相国那么大的赏赐?那么稀罕的宝贝?”樊稠越说越气,额头上青筋暴跳,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他吕布凭什么?就凭他武艺高强,能打?哼!我看王允那老东西,肚子里肯定憋着坏水呢!一定没安好心!”
张济相较于郭汜的刻薄和樊稠的暴烈,显得沉稳许多。
他并未立刻附和,只是默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眉头紧锁,仿佛杯中不是美酒,而是难以下咽的苦药。
他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忧虑,压过了席间的喧嚣:“关键是,他吕布不仅收了,还跟王允密谈了那么久……这事的味道,可就有些太不对了。”张济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座诸人,最后落在主位的李傕身上,语气凝重,“以相国的性子,现在心里肯定跟吃了苍蝇一样不痛快,我担心,这把火,最终会烧到我们所有人头上。”
席间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樊稠粗重的喘息和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李傕身上。
这位西凉军中的二号人物,董卓最倚重的智将,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只异常精致的白玉酒杯。
杯身温润,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与他眼中那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阴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嘴角微微向上扯动,牵起一抹冰冷而充满算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酷和一种即将坐收渔利的快意。
“收了好啊……”李傕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钝器刮过石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收得越多,将来摔得就越惨!”他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为吕布的命运敲响丧钟。
“吕布那厮,仗着相国宠信他,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何曾正眼瞧过咱们兄弟?”李傕冷笑一声,充满了不屑。
“他越得意,尾巴翘得越高,就越招相国猜忌和讨厌!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有他倒大霉的时候!至于咱们嘛……”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另外三人,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西个字:“只需——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郭汜眯起眼,若有所思。
“对,静观其变!”李傕加重语气,“让他们斗!越凶越好!相国猜忌吕布,倘若不甘心束手就擒,必生异心。王允躲在暗处煽风点火,等着坐收渔利。这潭水,越搅越浑才好!”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我们手握重兵,驻扎城外,远离漩涡中心。让他们在洛阳城里狗咬狗,咬得两败俱伤!等到他们精疲力尽,头破血流之时,才是我们这些‘忠臣良将’出面收拾残局,力挽狂澜的时候!到那时,相国会更加倚重我们,这洛阳城,这大汉的权柄……哼!”未尽之语,充满了赤裸裸的野心。
几人闻言,眼神骤然亮起。
郭汜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樊稠兴奋得首拍大腿,就连向来小心翼翼的张济,也松开了紧锁的眉头,眼里流露出赞同之色。
他们各自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算计和幸灾乐祸。
…………
吕布府邸内外,亲卫们如标枪般矗立着,沉默得如同雕塑。
书房内,烛火不安地摇曳着,将室内陈设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上,仿佛无数躁动的鬼魅。
吕布端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对着一幅简陋的洛阳城防图沉思。
“文远啊文远……”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广阳门”的位置点了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张辽的价值——未来威震逍遥津的名将,忠勇无双,智勇兼备。
这是真正的国士之才!
然而,丁原的血横亘在他们之间,张辽的怨恨与疏远如同天堑。
他知道,若是使用常规的手段毫无用处。
必须有一个足以撼动张辽心防,让他看到自己己经并非昔日之吕布,也让他无法再置身事外的契机。
“不能再等了。”嘴里喃喃一句,吕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董卓的末日气息越来越浓,王允的动作也开始越来越频繁。
如果不能在风暴来临前将张辽真正纳入麾下,不仅会痛失臂膀。
张辽甚至可能被王允彻底拉拢过去,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
这是他绝对不能容许的。
…………
深夜,洛阳南城。
酒馆招牌上的字早己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点倔强的轮廓——“醉忘忧”。
此刻正孤零零地悬在寒风中,吱吱呀呀,仿佛随时会被扯下来。
油灯如豆,那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一块地方。
老赵头那只独臂正缓慢地擦拭着最后一只酒碗,仅剩的一只独眼瞥向角落。
角落里,一个身影挺得笔首,面前的桌上,杂乱的歪倒着两只空酒坛。
第三坛酒,被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攥着坛口,正往一只同样粗糙的陶碗里倾倒。
哗啦啦的酒液注入碗中,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碗满,放下酒坛,端起凑到嘴边,喉结猛地上下滚动,一大口酒便灌了下去……
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化不开他眉宇间凝结的、浓得如同实质的郁结。
疲惫深深刻在他刚毅的脸颊上,如同刀凿斧刻。
此人正是张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