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场灰色的雨
蜀城三月还带着些许冬天的尾调,虽然说不上寒冷,但从灵堂半开的窗外吹来的风仍能萧瑟用来形容,吹得白色的灯笼摇摇晃晃。
谢渊正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台前,眼神木然地看着香炉中的烟雾慢慢升起,渺渺袅袅,最终融化在无色的空气里。
灵堂中央的供桌上放置着两张黑白色的遗像,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英俊淳和,女人温婉美丽,他们笑容柔和,注视着不可知的远方。
遗像周围环绕着素色的菊花和百合,几根白蜡安静地燃烧着。
灵堂内的人很少,夫妻二人是民俗学家,平日里在内地四处奔波实地考察,交际的圈子不大,葬礼由谢渊的大伯操持,来的只有关系较近的几位亲戚,寥寥数人不大的交谈声衬得灵堂越发冷清。
“我这侄子也是命苦,”穿着白色丧服的大伯把烟在烟缸里敲了敲,唏嘘不已,“老三和他媳妇整天在外面跑工作,让小渊一个人在学校住,这好不容易小渊放寒假回来陪陪他,谁知道这飞机就……”
“是啊,他们夫妻俩也是心狠,就这么留下小渊一个人……”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声音渐渐沉寂了下去,几位叔叔点起了烟,灵堂就在吞吐的烟气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谢渊很难形容自已的心情。
从收到消息到现在这几天,他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既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也没有无所适从的恐慌,这些情绪和他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他能看得到它们,却没有感受它们的能力。
他好像瞬间被剥夺了感知情绪的能力一般,心里只剩下一片麻木和空白。
在他与父母间为数不多的交流中,夫妻二人最常提起的就是诸如“生死无常”,“人各有命”一类的话题。
谢渊曾经在心中嗤笑二人的迷信,但他从未想过死亡和诀别会离他如此之近。当他在家里期待父母归来的航班时,飞机失事的消息却先一步到达了他的耳中。
他们不能算是合格的父母,但也并未故意漠视他。
谢渊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已的关心,每年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每次出差都会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伴手礼,不管在多远的地方总不会忘记给自已发几条消息,或是打一个电话询问自已的生活情况。
他们并不是不爱我,他们只是太忙了。
谢渊一直这么想。
但现在,第一次的,他有些怨恨起自已的父母——因为他刚刚才发现自已对他们的记忆,还没有这两张遗照来的清晰。
回过神时,天色已晚,大伯已经把火盆架好,准备起葬礼的最后一个步骤。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双膝已经跪得发麻。
接过一根蜡烛,谢渊点燃了一叠纸钱扔进盆子里,然后机械地重复起扔纸钱的动作,火势慢慢大了起来,焰光升腾,快要燎到他的头发,他也没有在意。
他只是看着橙黄色的纸钱边缘卷曲焦灰,然后慢慢燃成带有火星的灰烬升腾到空中,又慢慢落下,粘在他的身上,头发上,像是下起了一场灰烬的雨。
这场雨浇灭了他的麻木的保护壳。
他终于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父母的死亡,于是迟到的悲伤瞬间击穿了他的心脏。
泪水从被烟熏得干涩无比的眼睛里涌出,滴进升腾的火焰里,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何为死亡?”
突兀的,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一切都静止了,跃动的火焰,燃烧的纸钱,从空中滴落的泪珠,灵堂里的风和胸中横贯的悲伤。
谢渊没有回答,因为他仍不能准确的概括出死亡的真正含义。
这场葬礼来的太突然,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生命逝去的意义。
是一张永不到站的机票,还是一次未能实现的承诺?是一种生命的释放,还是一声眷恋的叹息?
“呵……”那个声音低声轻吟,“不必急着回答,你的时间还很多。”
“走下去吧,用生命去追逐死亡,然后……”
谢渊没有听到后面的话,他感到一阵困意上涌,眼前昏黄的火光影影绰绰,像是玻璃起了雾。
他意识一沉,向后仰倒,坠入了梦乡。
梦里,面容模糊的父母轻抚着他的头发,语气轻柔的说着什么。
谢渊竭尽全力想要听清,却未能如愿以偿。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融化在白色的光里,将无尽的黑暗留给了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