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兹戴尔…卡兹戴尔……
我一生中见证过她三次易主。第一次,她承认了双子;第二次,她站到了摄政王的麾旗下;第三次,她接纳了一位异族魔王。
但这第三次,她堪堪起步,就毁灭于海中怪物向陆地无止境的侵略中。
曼弗雷德将军战死,军事委员会崩塌,王庭覆灭……以维什戴尔议长为首的巴别塔据守在贴近联军防线的驻地作最后一搏。
尽管维什戴尔议长宣称卡兹戴尔仍未亡国,但从那座城市失守,全城萨卡兹被迫逃离时,我心中的卡兹戴尔就已经死了。
我是个教师,看着我的学生们又拿起刀剑奔赴死仇,却又永远地放下了它们。
战争是无止境的,在战争面前,我们往往没有太多选择,不如说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左右不了它,可我也不想被它鞭笞,像头驮兽一样,在无止境的闭环里奔向死亡。
所以,在那个湿重的夜晚,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巴别塔的驻地,在议长制造的,不间断的炮火轰炸的罅隙中钻出,躲开那些疯狂的畜生,试图回到卡兹戴尔。
我的卡兹戴尔。
现在的我很庆幸,如果我没有在那个夜晚出逃——这么说实际上不恰当,巴别塔驻地里本就没有人要求我做什么,但在我看来我就是这样的——我也许就不会遇见那个有些忧郁的女孩,我这个老头子也就不会在这里讲述这些枯燥的历史。
她救赎了我(尽管她可能不自知),这是个我被异族后辈救赎的故事,下面就是这个故事。
……
“你醒了?”
我痛苦地咳了两声,抬眼时,一个菲林女孩坐在我身边一步远的位置,篝火安静地燃烧着。远处,荒野在黑暗中缄默不语,双月高悬在天空上。
女孩尝试递给我一个保温壶,其中装满了干净的水。
出于警惕,我没去接,即使干渴拼命侵袭着我的神经。这里是距离防线二十一公里的荒漠,在荒地上任何人都不值得轻率地交付信任,更不用说处于现在的末日环境下。
“……你不渴吗?”女孩眨眨眼。
“……谢了,不过我的确不需要。”
沙哑的嗓音让我的拒绝没有任何说服力。但她还是把那壶水收了回去,盖好盖子放到脚边。
“你为什么会晕倒在地上。我路过时看见你时还以为你是块枯木,想把你当柴烧来着。”
“……和你没关系。”我望着她,她身上有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的干净。头发很长,即使用发绳扎了,也垂到了腰部的位置。一件吊带黑裙,一双短跟靴。听到我的回答,她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显露出询问。
“你在,提防我吗?”
“…”我不加掩饰地点头。
“如果我要害你…”她叹口气,“你晕了都快半天了,我什么时候动手不好。而且你没伤害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伤害你。”
“……”
“不对。”女孩抱臂,一只手托住下巴。“如果浪费时间也算伤害的话,你可耽误了我半天的行程呢。”
“……”
“你呀…”眼里充斥着无奈,她摆摆手,“算了,提防就提防吧。”转头去看了会篝火,她想起什么似的,又看过来:
“明天你跟我走吗?我要去卡兹戴尔。”
“卡兹戴尔!……”我一惊,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么大反应,你也要去卡兹戴尔?”
“那里…咳,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你去做什么?”我还是没忍住。
“准确的说,我只是顺路。”她轻轻说道。“我要去伊比利亚。”
“伊比利亚?去那里做什么?”
“去找个人。”女孩回答,“这是罗德岛派发给我的任务,这个人似乎对罗德岛非常重要。”停顿一会,她想起什么似的,冲我亮出她左臂上的通讯终端,后者明了的印着一个白三角,以及一串象征罗德岛的词汇。
“……”我当然知道罗德岛。也知道他们的事迹。不过说话谁都能做到,伪造标志也不是太难的事。她的身份仍旧存疑。同样,是个人就知道沿海现在是什么状况。呵,她越解释我就越觉得她……
可信。
不怀好意的人往往抛出一个诱惑人的条件,之后把人扔进覆着糖衣的火坑…但她说的话与诈骗常识背道而驰,可能的答案只有两个:她不太聪明,或者她的确毫无保留。
不论两者都有还是其中之一,至少现在我选择先相信她,去卡兹戴尔的路上我现在这个状态必死无疑。不如结个伴,路上也有个照应。
所以,当她又一次提出我是否要与她同行时,我同意了。
……
路途上免不了闲谈。结伴后没过几天,我就在营火旁向女孩坦白了自已。
女孩捧着热水壶问我:
“你是个教师啊。”
“是。”我看着在营火上滋滋冒油的循兽肉回答。
“你教些什么呢。”
“什么都教。”
“什么都教?为什么?”
“卡兹戴尔没有那么多教师,所以我不得不同时担当起数个学科的授课人…当然,有时也免不了临时做一些活来维持生计。”
“做教师的报酬,没法支持你的开支吗?”
“报酬……”我呵呵笑了几声。
“笑什么?”女孩疑惑的面容。
“我没有报酬,我是自愿的。”
“……为什么?”
“萨卡兹的孩子们出生起就没有受过教育,他们的认知大多由战争给予。但这现状不能再持续下去,如果不给下一代教授战争之外的知识,这样的恶性循环只会持续到萨卡兹这个种族灭亡。”
说罢我自嘲地干笑一下。
“当然,对当下来说,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
“……”女孩慢慢从火堆里叉出熟透的肉。把肉放到干净的布上后,她滞涩地开口。
“萨卡兹,是个什么种族?”
“萨卡兹…”我目光游移,想在身上找到可以回答女孩问题的物件。但我越是回避,位于我左臂上的源石结晶越发刺眼。
“一个生来就,注定…会死在天灾人祸里的种族。”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它本不该摊上这些烂事…说到底,谁又想呢…”
“…我来的路上听说,卡兹戴尔城已经陷落,那你为了什么回去?”
是啊,卡兹戴尔陷落了。
卡兹戴尔陷落了…
那我为什么回去?
出发时的设想已经模糊,我想回到卡兹戴尔城,试着找到我的家。然后…然后…
“为了死在那里。”我回答。
“……”那女孩这次没有发问,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像是笃定我会作出解释一样。
“你知道’萨卡兹’在古萨卡兹语里的意思吗?”
“……(摇头)”
“无根之人。就是没有家园的人。自然,它也有与它对应的词。”我嘴唇颤动了一下。
“提卡兹。’拥有家园之人’。”
“我知道我是萨卡兹,生来就该死在家乡之外的地方。可我,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既然我自已的愿景被命运捉弄得已经无法实现,我又为什么要在余生接着受它掌控?供它娱乐?”
“……”
“哪怕我只是死在了自已认为的家乡…我也不想再…不想…”一口气堵住了我的胸腔。意识到太过激动后,我低下头,回避女孩的目光。
我那时候年轻,说到底,我只是一时看不开,但如果那个女孩没有说出接下来的一番话,我可能真的会回到卡兹戴尔,从地板下取出自已落尘的刀刃,就此结束我原本可笑的一生。
“……你刚才说你是教师,对吧?”
“是…”
“有兴趣,再收一个学生吗?”
我怔住,抬头。
女孩的湛蓝眸子闪闪放光。她语气中的那股子温柔…让我想起我早已不记得面貌的母亲。
“事实上,我正在学维多利亚通用语,可能需要一些…教学事业方面的专业人士帮助。”
见我不作答,女孩很快补充道:“作为交换,我会稍微绕些路,保护你安全回到…你的卡兹戴尔。”
“这样,等你回到你的卡兹戴尔,你可能会对你自已的什么…’命运’,抱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你的卡兹戴尔…”
那瞬间,我意识到这个女孩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出于一种本能,我预料她未来一定会作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现在正站在我命运的岔口上。
我自然不会放弃这机会,我伸出手,牢牢掐住了属于我的,命运的咽喉:
“…当然,当然。”
“如果你能接受,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教学。”
那晚,我感觉我第一次看见了星空。它是那么透亮,闪烁…令人心碎,令人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