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裹着刺骨寒意,更漏声在寂静中一声声撞进耳膜。子时三刻,管家揉着惺忪睡眼推开角门,冷风卷着枯叶灌进来,他缩着脖子嘟囔:“夫人也真是的,总赶在这深更半夜回来......”话音未落,一道裹着霜气的身影己迈过门槛,玄色大氅下摆扫过满地梧桐叶,簌簌作响。
小厮提着灯笼匆匆迎上来,灯笼里的烛光被风吹得明明灭灭,他压低声音抱怨:“京城那帮贵妇人愈发难缠了,为了几匹蜀锦,生生把茶宴拖到这般时辰......”话没说完,就被一记冷冽的眼神截断。苏棠摘下斗篷,鬓边还沾着几片碎叶,秋风吹乱她鬓角发丝,倒衬得眉眼愈发凌厉。
她踩着满地枯叶往内院走,鞋底碾过脆生生的落叶,发出细碎声响。这座附院是林家在金城的产业之一,藏在巷陌深处,院墙爬满枯藤,正适合她暗中操办与王公贵族的生意。廊下挂着的铜铃被风撞响,清越的声音混着秋虫低鸣,倒像是她心里那些说不出的秘密,叮叮当当撞个不停。
推开书房暗门,苏棠从檀木匣里取出半块刻着凤纹的玉佩。烛火摇曳,映得玉佩上的裂痕愈发明显,也映得她眼底泛起水光。亡国公主的身份像块巨石压在心头,这些年她周旋在权贵之间,把自己藏在商人妇的面具下,连枕边人都不知晓她夜夜难眠的缘由。
“阿渊......”她着玉佩,声音混着窗外的秋风,“这秘密究竟还能瞒多久?”窗外,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石阶上,无人应答。
不止这些日子,应该说很久之前,一如之前的日子,她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归来时,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抬手扶住廊柱,酒气混着胭脂香在夜色里散开,绣鞋上还沾着侯府宴会上的残花。隔壁院传来窸窣响动,借着风势飘来几句碎语:“都快丑时了还不着家......”“前儿见她领口都敞着,指不定......”
廊下扫落叶的小丫鬟慌忙低头,笤帚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声响。苏棠垂眸冷笑,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这些腌臜话她早该听腻了,可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亡国公主的身份上。
那些嚼舌根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满身酒气的妇人,深夜不归是在为儿女争一方容身之地。
两日后,秋风裹着细沙在檐角盘旋,甲蒲快马加鞭带回的信笺,如石子投入深潭,在林家附院激起千层浪。新来的小丫鬟们聚在柴房后,叽叽喳喳议论着夫人近来愈发频繁的晚归。
“你们瞧见没?昨儿夫人回来时,鬓角的珠翠都歪了,还带着一股子酒气!”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好奇,“莫不是在外面......”
“休得胡言!”老管家拄着拐杖突然出现,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惊得众人噤声。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语气严厉:“你们可知,咱们伺候的两位小姐、两位公子,还有远在南方的那位小满小姐,可都是夫人的心头肉!”
老仆王嬷嬷也走过来,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每日奔波,周旋于权贵之间,为的就是护着几个孩子周全。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市井小人的无端揣测。”她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主屋,眼神里满是心疼,“夫人这些年,实在不易......”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平日里那个总在深夜归来、满身贵气却又透着疲惫的夫人,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夜色渐深,附院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唯有秋风依旧裹挟着落叶,诉说着那些未说出口的故事。
烛火在青铜烛台上明明灭灭,苏棠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颤,墨迹晕染的字句在泪光中扭曲成模糊的重影。西年前临别时小满软糯的“娘亲早些回来”还萦绕在耳畔,那时女儿才十二岁,粉雕玉琢的小模样总爱蜷在她膝头,发间还沾着桂花香气。
她伸手去够妆奁里泛黄的绢帕,却碰倒了琉璃瓶,清脆的碎裂声惊得窗外寒鸦振翅。苏棠忽然想起昨夜宴会上,侯府夫人似笑非笑的打量,那些藏在珠翠后的刻薄话——原来自己竟在这腌臜的流言里,差点忘了最珍贵的是什么。
“小满......”她将信纸贴在心口,仿佛能隔着千山万水触到女儿的温度。记忆里小满抱着布偶追着马车跑的画面,与信中“遇困”二字轰然相撞,酸涩的疼意漫上眼眶。西年来她周旋于权贵之间,用满身酒气与精明算计筑起铜墙铁壁,却在这一刻惊觉,自己竟将最柔软的牵挂搁置得太久。
秋夜的寒意顺着窗缝渗进来,苏棠望着信纸发怔时,忽有一袭貂裘轻轻落在肩头。王嬷嬷布满皱纹的手搭在她颤抖的肩上,暖炉里的炭块偶尔爆开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夫人,莫要伤心。”嬷嬷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厚,指尖抚过她发间歪斜的玉簪,“您瞧这三更天了,再这样熬着,仔细伤了身子。”她瞥见案上碎了的琉璃瓶,无声叹口气,弯腰将锋利的瓷片一一拾起。
苏棠倚在雕花窗边,望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唇角勾起一抹疲惫却笃定的笑。窗外的秋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枯叶,却吹不散她眼中的坚毅。商场如战场,这些年她在波谲云诡的生意场中摸爬滚打,早就看透了世道的残酷。
三年前那场席卷江南的饥荒,旁人只道是天灾,她却提前三个月便嗅到了危机。暗中囤粮、打通漕运、周旋权贵,当无数商户在饥荒中折戟沉沙时,她的商铺却逆势而上,赚得盆满钵满。那些藏在精致妆容下的算计,深夜账本上的每一笔勾划,都是为了给儿女筑起铜墙铁壁。
“夫人,小姐又在绸缎庄订了三十匹云锦。”丫鬟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苏棠指尖着案头的凤纹玉佩,想起小满撒娇时亮晶晶的眼睛,笑意终于从眼底漫出来。任女儿如何挥霍又何妨?她早己为她铺好了路,哪怕时局再动荡,也能让小满一辈子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地做个被捧在掌心的娇小姐。
烛火摇曳,苏棠将账册收入檀木匣中。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而她心中的灯火却愈发明亮——这世上再多风雨,她也要做儿女永远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