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兄初至江南时，于学问一道便见解独到，令人耳目一新。那篇论‘水之德’的文章，家父读后亦是赞不绝口，称其有古君子之风。”董卿与杜翊寒暄着，话语间流露出对杜翊才华的真心推崇。
杜翊谦逊一笑，摇着折扇：“董兄过誉了，令尊谬赞，翊愧不敢当。不过是些浅见，能与江南诸位俊彦切磋，己是获益匪浅。”
两人站在池畔，谈笑风生。杜翊应对从容，言辞温雅得体，既不卑不亢，又令人如沐春风，世家公子的风范展露无遗。
董窈站在哥哥身后不远处，目光几乎胶着在杜翊身上。看着他谈笑时舒展的眉宇，听着他清朗温润的嗓音，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原来他姓杜，听哥哥的语气，似乎出身不凡，且才华横溢，连父亲都曾赞赏过……她越听，心中那点刚萌生的绮念，便如藤蔓般悄然滋长，缠绕得更紧了些。
少女的心思，在兄长的介绍和那人清越的谈吐间，被无声地撩拨着、印证着。
董卿与杜翊叙旧片刻，便道：“杜兄，今日难得相遇，不如一同入殿礼佛？家妹也在那边。”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董窈的方向。
“自当同行。”杜翊含笑应允。
一行人便合为一处，沿着青石铺就的宽阔甬道，向寺内深处行去。
甬道两侧古柏森森，枝叶交错，投下浓密的清凉。穿过几重殿宇，绕过几处经幡飘动的法堂，前方出现一座相对独立、更为精巧的殿宇。
殿前植着两株高大的古玉兰树，花期虽过，但那繁茂的绿叶依旧亭亭如盖，荫蔽着殿前一方小小的庭院。
殿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是三个娟秀又不失力道的描金大字——“姻缘殿”。
殿宇不大，但香火之鼎盛，远超方才经过的其他殿堂。
殿门内外，几乎全是年轻的女子身影。她们或独行，或结伴，个个衣饰鲜亮，面容含羞带怯，眼神中充满了虔诚的期盼。
低低的祝祷声、摇动签筒的哗啦声、以及得到签文后或喜或忧的轻呼低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隐秘的氛围。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气息，混合着女儿家身上清甜的脂粉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董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杜翊，见他正与兄长低声交谈着，神态安然，似乎并未过多留意这专属于女儿家的隐秘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对董卿道：“哥哥，我……我也想去求一支签。”
董卿自然明白妹妹心思，温和地点头：“去吧，心诚则灵。”他又对杜翊等人笑道，“诸位随意，不必拘束。”
董窈带着丫鬟杏儿，莲步轻移，走向那香烟缭绕的殿门。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殿内光线稍暗，正中供奉着一尊面容慈和、身披彩衣的月老神像，手持姻缘簿与红线。
神像前的供桌上，红烛高烧，堆积着新鲜的瓜果糕点和成堆的铜钱。两侧墙壁挂满了层层叠叠的红绸带和木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祈愿之人的名字和心愿。
董窈在蒲团上盈盈跪拜下去，双手合十，闭上双眸。少女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期盼。
她虔诚地默念着心中所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放生池畔那抹清雅如竹的身影。
默祷片刻，她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捧起供桌上一只沉甸甸的、油光发亮的竹制签筒。签筒里插满了细长的竹签。
她定了定神，手腕开始用力摇动。竹签在筒内碰撞着，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在这满是女儿家低语的殿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她的心也随之悬起。
“啪嗒”一声轻响，一支竹签从签筒中跃然而出，掉落在光滑的青砖地上。
董窈的心猛地一跳。杏儿早己机灵地弯腰捡起，递到她手中。竹签微凉，上面刻着细小的字迹。董窈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去，只见签文上刻着两行娟秀的小楷：
“云开雾散现仙踪，玉郎自东乘鸾凤。”
“玉郎自东……”董窈喃喃念出，心头瞬间滚烫！她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穿过香烟缭绕的大殿门口，越过殿外庭院里攒动的人影，首首投向方才杜翊所在的方向！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指引。
庭院里，那株古玉兰浓密的树荫下。
杜翊正微微侧身，站在方灵面前。方灵似乎被低垂的花枝拂到了发髻，正抬手欲理。
而杜翊的动作，比她更快了一步。他修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地伸出，极其轻柔地拂开那根垂落的、带着绿叶的柔软花枝。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熟稔与体贴，指尖甚至未曾真正触碰到方灵的发丝，只是隔空将那恼人的花枝拨开，以免它勾乱了她的鬓发。
阳光透过玉兰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他专注而温和的眉眼间。
方灵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抬眸看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映着光，也映着他的身影，脸颊在树影下泛起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她轻轻颔首，低声道了句什么，声音被殿内殿外的嘈杂声淹没。
杜翊收回手，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未曾散去，如同暖玉生辉。
这一刻的画面，静谧而美好，落在董窈眼中，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在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扎了一下。
那签文带来的滚烫惊喜，与眼前这无声却默契的一幕交织在一起，让她握着竹签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玉郎自东……是他，一定是他！可那个美丽如莲的女子……
杏儿见自家小姐握着签文，望着殿外怔怔出神，脸色变幻不定，不由轻声唤道：“小姐？签文……可是上上大吉？”
董窈猛地回神，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竹签里。她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再抬眼时，脸上己恢复了惯有的矜持与明艳，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势在必得的光芒，比之前更加炽烈了几分。
“嗯，”她将竹签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某种预示与希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走，去找哥哥和……杜公子。” 她率先转身，鹅黄色的裙裾在缭绕的香雾中划出一道明丽的弧线，步履比来时多了几分急切与坚定。
那支小小的竹签，带着“玉郎自东”的谶语，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也烙进了她的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