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己是入宫的第三日。
午膳过后,程雪衣照例要小憩。
方灵得了片刻闲暇,不愿在暖阁中枯坐,便带着青棠青柳,裹紧斗篷,打算去御花园透透气。
深冬的御花园,褪去了春夏的繁花似锦,显露出一种肃杀而空旷的壮美。
参天的古木枝干虬劲,覆着厚厚的积雪,如同披着银甲的巨人。
昔日姹紫嫣红的花圃,如今只余枯枝败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曲折的汉白玉石桥横跨在结了薄冰的太液池上,池中残荷枯梗,如同墨笔勾勒的写意画。
唯有几处精心养护的暖房附近,透出些微绿意和几株凌寒盛放的腊梅,鹅黄的花朵缀在枝头,幽香清冽,为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添上一抹亮色。
方灵沿着清扫过的甬道缓缓而行,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微微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正驻足在一株开得极盛的腊梅前,细嗅那冷冽的芬芳,忽然,一阵极轻缓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环佩相击的清脆叮咚。
方灵下意识地回眸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位宫装丽人正由两名宫女簇拥着,沿着另一条小径款款而来。
她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织锦宫装,外罩一件雪狐腋毛镶边的月白缎面斗篷,身形高挑窈窕,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美感。待她走近些,方灵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令人屏息的容颜。
肌肤胜雪,欺霜赛玉,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眉如远山含黛,细长入鬓,天然一段风流韵致。
眼若秋水横波,清澈见底,又似蕴着江南烟雨的朦胧,顾盼间流光溢彩,仿佛能摄人心魄。
琼鼻秀挺,唇色是天然的樱粉,不点而朱。
整张脸美得毫无瑕疵,如同九天仙子谪落凡尘,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与纯净。
方灵心中微震。
她在宫中也见过不少美人,刘淑妃雍容,程雪衣娇艳,但眼前这位,其清丽绝伦、风华气度,远非旁人可比!
这怕是那位传闻中来自东容国、身份微妙却又深得圣心的玉嫔——玉姿了。
然而,惊艳之余,一个念头却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间,美则美矣,却终究……不及——杜安。
杜安的容貌,是另一种极致,是少年人的昳丽,如同出鞘的名剑,光华夺目,锐不可当。
眼前玉姿之美,是温润无瑕的玉璧;而杜安,则是锋芒毕现的绝世名锋。
玉姿显然也注意到了伫立在梅树旁的方灵。
她脚步微顿,那双秋水明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轻轻落在方灵身上。
方灵立刻收敛心神,上前几步,在铺着薄雪的石径旁站定,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民女方灵,参见玉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声音清朗,姿态恭谨。
玉姿身后的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见状,连忙在玉姿耳边低语了几句,显然是介绍方灵的身份。
玉姿闻言,秋水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漾开一个极温和、极纯净的笑容,如同春雪初融,暖意融融。
她声音亦是清越动听,带着一丝异域风情的婉转:“原来是方家妹妹,快请起。”她亲自虚扶了一下,态度亲切自然,毫无居高临下之感。
“本宫在宫中,也曾听闻妹妹才名,今日御园相遇,倒是有缘。”
“娘娘谬赞,民女愧不敢当。”方灵起身,垂首谦逊道。
玉姿的目光在方灵脸上停留片刻,带着真诚的欣赏,又看向她身后的腊梅,柔声道:“妹妹也爱这寒梅?倒是与本宫一般。这冰天雪地,也唯有它能凌寒绽放,幽香清远,令人心折。”
她语气温婉,谈吐文雅,毫无骄矜之气,很容易便让人心生亲近。
“是,梅花傲骨,令人钦佩。”方灵顺着她的话应道。
两人便在这寒梅树下,随意聊了几句京都的雪景,宫中的花木,气氛倒也融洽。
玉姿言语间透着对故国东容风物的淡淡思念,却也坦然接受着在大周的生活,那份平和与通透,让方灵暗暗称奇。
难怪她能在身份如此微妙的情况下,不仅立足后宫,还能长久地获得圣心。这份气度与心性,远非常人可比。
正说话间,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在玉姿近前屈膝,声音带着稚气未脱的急切:“娘娘!娘娘!小公主醒了,寻不到您,正闹脾气呢!乳母怎么哄都不成,哭着非要找您!”
玉姿一听,脸上那温婉从容的笑容瞬间被一种真切的焦急与宠溺取代。
她歉意地对方灵笑了笑:“方妹妹,实在抱歉,小女顽劣,扰了妹妹雅兴。本宫得先回去了。”
“娘娘言重了,小公主年幼,自然依恋母亲。娘娘请便。”方灵连忙道。
玉姿匆匆点头,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头温声道:“妹妹若在宫中烦闷,可随时来本宫的‘玉漱宫’坐坐,陪本宫说说话,看看小女也好。”
言罢,便在宫女的簇拥下,步履略显匆忙却依旧不失优雅地离去。
方灵站在原地,望着玉姿远去的、被风雪勾勒出的纤细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玉姿,东容玉氏之女,福王慕容祈为质之国的贵女。
她在这大周后宫,如同一株来自异域的奇花,美丽、坚韧,却也身处微妙的风暴中心。
她的善意,是纯粹的示好,还是另有所图?方灵一时难以分辨,但这短暂的接触,玉姿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和温婉平和的气度,确实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此后小半个月,方灵在紫宸宫与栖霞阁之间谨慎度日,程雪衣依旧维持着那令人窒息的“姐妹情深”,却始终不见任何实质性动作。
方灵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如同等待迟迟不落的第二只靴子。
她谨记玉姿的邀请,也寻了合适的时机,带着青棠青柳去过玉漱宫几次。
玉漱宫如其名,清雅别致,殿内陈设虽也华贵,却多了一份东容特有的清雅韵致,摆放着不少异域风情的器物和书画。
玉姿待人接物始终温婉如初,言语间并无机心,多是谈论些诗书、育儿经,或是东容的风土人情。
方灵也得以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继承了母亲美貌、小小年纪便显露出沉鱼落雁之姿的小公主慕容嫣。
小公主不过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火红的锦缎小袄,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粉雕玉琢,眉眼精致得如同画中仙童,尤其那双酷似玉姿的秋水明眸,灵动澄澈,看人时仿佛会说话。
她性子活泼,并不十分怕生,见了方灵,虽有些好奇地打量,但在玉姿温柔的引导下,也能奶声奶气地唤一声“方姨姨”,惹人怜爱。
看着她依偎在玉姿怀中撒娇的模样,方灵心底也不由得柔软了几分。
玉姿对小公主的疼爱溢于言表,那份纯粹的母爱,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里,显得尤为珍贵。
日子便在这样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诡异平衡中来到了第十六日。
开的血口,等待着将她吞噬。
方灵在心中冷冷道。且让我看看,你这“姐妹情深”的戏码,今日要如何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