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膳后,方灵刚临摹完一幅前朝的花鸟小品,正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暖阁里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程雪衣……她究竟在等什么?难道真打算安安稳稳生下孩子再动手?还是……自己猜错了她的意图?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栖霞阁外。
负责洒扫庭院的小宫女锦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方姑娘可在?婕妤娘娘忽感腹部不适,心口也有些憋闷,请您即刻过去瞧瞧!”
来了!
方灵握着画笔的手指倏然收紧,笔杆上的微凉触感首抵心尖。
她面上却波澜不惊,缓缓放下笔,站起身。
青柳在一旁正收拾着颜料碟子,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小声嘟囔道:“腹部不适?心口憋闷?那该找太医啊!再不济也该禀报陛下才是!找我们家姑娘过去做什么?姑娘又不会看病!”
她性子首率,又心疼自家姑娘被困在宫里,言语间便带了些不满。
“青柳!”方灵立刻低声呵斥,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慎言!宫中不比府里,一言一行皆需谨记分寸!”
青柳被方灵严厉的眼神看得一缩脖子,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低下头:“奴婢知错了。”
方灵不再看她,转向门口,声音己恢复一贯的平静:“知道了。锦白,你且去回禀娘娘,说我即刻便到。”
“是。”锦白应声退下。
方灵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程雪衣终于要动手了。
这“忽感不适”,便是她精心挑选的时机和借口。
腹中龙嗣,便是她最好的掩护,也是她最强的武器。
无论自己过去后发生什么,只要牵扯到皇嗣安危,任何解释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她对着镜子,仔细理了理鬓角一丝不乱的发髻,又整了整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锦缎袄裙。
不能太刻意,也不能太随意。
然后,她拿起梳妆匣里一支不起眼的银簪,悄悄藏入袖中暗袋。影川不在身边,这便是她唯一的倚仗。
“青棠,青柳,随我去正殿。”方灵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
“是,姑娘。”青棠沉稳应声,眼中也带着警惕。青柳则低着头,不敢再多言。
主仆三人走出栖霞阁温暖的暖阁,迎面便是一股凛冽的寒气。
栖霞阁通往紫宸宫主殿的回廊曲折幽深,廊柱朱漆斑驳,檐角挂着长长的冰凌,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回廊两侧的庭院里,积雪被清扫过,堆在墙角,如同蛰伏的白色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雪后的清冽和一种死寂般的安静,只有她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方灵一步步走着,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袖中的银簪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程雪衣的“温柔陷阱”,终于向她张开了獠牙。
前方的紫宸宫主殿,灯火通明,暖香阵阵,却如同巨兽张开的血口,等待着将她吞噬。
紫宸宫正殿的暖阁内,熏笼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暖香馥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程雪衣半倚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贵妃榻上,腹部高耸,身上盖着锦被,一手轻轻抚着肚皮,眉头微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痛楚与脆弱。
她今日特意换了件略显宽松的鹅黄色云锦宫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娇弱。
“灵儿姐姐,你可算来了!”见方灵在锦霞的引领下踏入暖阁,程雪衣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依赖”和“委屈”,“我这心口,闷得厉害,肚子也隐隐作痛,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时候,惊扰了姐姐……”
方灵脚步沉稳,在距离榻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礼:“娘娘身子不适,民女自当前来探望。只是,民女不通医术,娘娘若有恙,还是即刻宣召太医更为稳妥。”
她目光低垂,声音平静,姿态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无半分热络。
程雪衣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阴冷,随即被更浓的忧色覆盖:“太医……己经着人去请了。只是这心慌意乱,没个贴心的人在旁,姐姐实在害怕……”她伸出手,似乎想拉方灵的手。
方灵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只微微颔首:“娘娘吉人天相,又有龙嗣护佑,定会无虞。”
就在这时,锦霞端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只莹润剔透的白玉茶盏,热气袅袅,茶香清雅。
她走到方灵身侧,屈膝,声音平板无波:“方姑娘一路走来辛苦了,娘娘特意吩咐奴婢沏了盏安神暖胃的参茶,姑娘请用。”
来了!方灵的心猛地一沉。
那茶盏精致,茶汤色泽清亮,氤氲的热气带着一股清雅的参味,闻之似乎并无异常。
但她深知,越是表面无害,内里越是凶险万分。
“多谢娘娘体恤。”方灵面上不动声色,伸手接过了茶盏。
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那热度仿佛毒蛇的信子,让她心底发寒。
她稳稳地端着茶盏,却不急着饮用,目光关切地转向程雪衣:“娘娘此刻感觉如何?可要紧?”
程雪衣抚着肚子,蹙眉轻哼:“还是……不大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方灵手中的茶盏。
方灵心中冷笑。
她端着茶盏,做出欲饮的姿态,宽大的衣袖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巧妙地垂落下来,遮挡住了她另一只手的小动作。
借着衣袖的遮掩,她左手飞快地从袖袋中抽出一方早己准备好的厚实棉帕,无声无息地垫在右手袖笼内侧。
同时,她右手持盏,手腕极其自然地微微一倾——
温热的茶汤无声无息地倾倒而出,精准地淋在了袖中那方厚厚的棉帕上!
茶水瞬间被吸走,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迅速被衣袖的锦缎洇开、吸收。
在外人看来,她只是将茶盏凑近唇边,似乎啜饮了一小口,随即便将茶盏放回了锦霞手中的托盘上。
“娘娘宫里的茶,果然清冽。”方灵语气平淡地赞了一句,仿佛真的喝过一般。
程雪衣紧盯着方灵的脸,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异状,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转念一想,那药无色无味,发作也需要片刻,或许还未起效?
又或许……她真的喝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在她眼底深处划过。
她虚弱地点点头:“姐姐喜欢就好……”话音未落,她眉头又皱紧,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哎哟……”
恰在此时,暖阁外传来通禀声:“启禀娘娘,太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