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不通,粮食运不进来,镇上的粮价一天翻几个跟头!我们这些泥腿子,哪还有活路?家里的存粮早就吃光了,树皮草根都扒干净了……实在熬不住了,才跟着一个往京都这边运货的镖局商队,一路讨饭,一路逃命……想着京都……天子脚下……总能有条活路……”
“是啊,那商队只到京都附近的镇子卸货,我们……我们想着,京都达官贵人多,心善的也多,就……就一路跟着讨过来了……”另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低声啜泣着,怀里的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人听着这些七嘴八舌、带着浓重渝州口音的哭诉,心中疑云更甚,却也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
“原来如此……”沈将时喃喃道,脸色难看。
太子慕容礼在渝州城坐镇赈灾,可渝州城外的灾情却如此惨烈,甚至逼得百姓不得不翻越险阻,千里迢迢逃到京都!
“道路阻塞,赈济难以覆盖城外……这倒也说得通。”方晏沉吟道,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子奉旨赈灾,手握尚方宝剑,有权调动地方驻军和民夫。
疏通被雪崩阻断的官道,应是当务之急,为何近月过去,城外灾民竟毫无救济,甚至到了易子而食、举村逃荒的地步?那些消失的青壮……又去了哪里?
杜翊沉默不语,目光深邃地望着门外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俊朗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董卿则是义愤填膺,握紧了拳头:“岂有此理!地方官吏如此懈怠,置黎民于水火!太子殿下……难道就不管管吗?”
方灵站起身,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
她平静地对元伯道:“元伯,尽力照顾好这些人,别让他们冻死饿死在庄外。等府衙的人来了,再行安置。”
“是,姑娘放心。”元伯躬身应道。
方灵转身,对众人道:“外面天寒,大家都先回屋吧。我们在此,也帮不上太多忙了。”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众人心情沉重,默默点头,随着方灵返回温暖的暖阁。
桌上的菜肴早己凉透,却无人再有胃口。
亲眼目睹的惨状,远比听闻的数字更触目惊心,也更令人窒息。
原来所谓的“灾情严重”,落在底层百姓身上,便是这样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景。
回到“漱玉阁”自己的房间,方灵屏退了青棠青柳。
屋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但她心中却一片冰寒。
渝州城外灾民的惨状,太子赈灾的疑点,如同两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头。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夜色己浓,山庄各处都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映照着远处庄墙下那些影影绰绰、蜷缩在一起取暖的难民身影。
“影川。”方灵对着窗外清冷的空气,低声唤道。
无声无息,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迹,从屋檐的阴影处滑落,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方灵面前的地上。
正是她的暗卫影川。
他依旧一身玄色劲装,面容隐在暗影里,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眸。
“主子。”影川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
方灵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极低:“渝州城外灾民所言,你听到了?”
“是。”
“即刻动身,去寻魏大将军。将此间情形,尤其是渝州城外灾民被阻、救济不至、青壮男子异常稀少的情况,原原本本告知于他。最好查查,太子慕容礼在渝州,究竟在做什么?可能查出些端倪?”
方灵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冷冽,“记住,要快!要隐秘!”
“是。”影川没有任何犹豫,应声之后,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窗外的风雪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方灵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己冷透的茶水,慢慢饮下。
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魏九阙……或许能窥见一些她无法触及的真相。
夜色渐深,风雪更急。
山庄内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庄丁的脚步声和远处难民压抑的咳嗽声、孩童的啼哭声隐约传来。
方灵毫无睡意,坐在灯下,翻着一卷书,心思却早己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窗棂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落雪般的“叩叩”声。
方灵心中一凛,放下书卷,走到窗边。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凝神细听。
窗外,除了呼啸的风雪,再无其他声响。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窗户。
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而在窗外,风雪肆虐的庭院中,一株覆满厚厚积雪的老松旁,赫然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来人一身玄墨色厚重斗篷,几乎与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仿佛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在风雪中透着一丝坚毅的弧度。
斗篷宽大的肩头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凝结的细小冰凌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历经沙场的肃杀与冰冷,仿佛自极北苦寒之地踏破风雪而来,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厚重感。
方灵的心跳,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猛烈的搏动。
屋内的暖意与窗外的酷寒形成鲜明对比,风雪卷起的寒意让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魏将军?”方灵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讶,侧身让开,“风雪甚大,请进。”
魏九阙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
他动作利落地解下斗篷的系带,并未摘下兜帽,只将那件落满厚雪的沉重斗篷随手搭在窗边的矮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寒气与雪沫的气息瞬间在暖阁内弥漫开来。
他踏入室内,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仿佛连温暖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他并未走近,只在靠近窗边的位置站定,距离方灵几步之遥,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界限分明的距离。
烛光终于稳定下来,暖黄的光晕洒落在他身上。
兜帽的阴影下,他的面容依旧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到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
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沉在寒潭深处的墨玉,锐利、深邃,此刻正穿透兜帽的阴影,无声地落在方灵脸上。
方灵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敛衽屈膝,行了一个郑重的礼:“魏将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清越而清晰,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
“若非将军未雨绸缪,在宫中留下锦白这步暗棋,又赐下解毒丹,方灵……恐己万劫不复。将军大恩,方灵铭记于心。”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那双深邃的眼眸。
魏九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烛光下,她皮肤白皙,墨发及腰,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素净的月白常服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清冷依旧,却因着这室内的暖意和方才的郑重道谢,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