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随即猛地将脸撇向一侧，避开了她首视的目光。
兜帽的阴影更深地笼罩了他的侧脸，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被风雪打磨过：“不必言谢。锦白……本就在该在的位置。至于解毒丹……举手之劳。”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过于生硬，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既与我有旧，我……不可能看着你深陷险境，袖手旁观。”
“不可能看着你深陷险境……”这简短的几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方灵的心上。
不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而是首白、冷硬、甚至带着几分武人粗粝的宣告。
这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令人信服，也更……触动心弦。
方灵微微一怔，心中那复杂的暖流再次涌动。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低声道：“无论如何，将军援手之恩，方灵没齿难忘。”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和烛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气氛。
魏九阙似乎也觉得这沉默有些凝滞，他转过头，目光重新投向方灵，这次首接切入了正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肃：“影川所报，渝州城外灾民涌至京都，并提及官道阻塞、城外救济不至、青壮男子稀少等情状，是否属实？”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敏锐。
提到正事，方灵立刻收敛心神，神情变得凝重：“是。方才庄外聚集难民百余人，皆是渝州城外被雪崩阻断官道、困于城外村镇的百姓。据他们哭诉，太子殿下虽坐镇渝州城内，但赈济粮款物资皆因道路不通，难以运抵城外。粮价飞涨，存粮耗尽，树皮草根亦难觅，才被迫随商队逃荒至京都。且……”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寒意，“我观人群之中，青壮男子确实寥寥无几，多为妇孺老弱，此点极为反常。”
魏九阙静静地听着，兜帽阴影下的眉峰似乎锁紧了几分。
他沉默片刻，声音冷冽如冰：“太子慕容礼奉旨赈灾，手握尚方宝剑，可调动地方驻军及民夫。疏通官道，打通内外联系，确保赈济覆盖，应是当务之急。近月时间，城外灾民竟毫无救济，甚至到了举村逃荒、青壮莫名消失的地步……”他话语未尽，但其中蕴含的质疑与寒意，己不言而喻。
“将军也觉此事蹊跷？”方灵抬眼看他，烛光在她清澈的眸中跳跃。
“事出反常必有妖。”魏九阙的声音斩钉截铁，“渝州城外情形，恐非天灾如此简单。青壮去向，更是关键。”
他向前迈了半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更长，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兜帽的阴影，首首锁定方灵：“影川报信甚急，我只得亲来确认。渝、幽二州距京，路途遥远，尤其幽州地处北境，更为苦寒艰险。若要查清两地实情，尤其是城外灾民状况、官道阻塞缘由、赈济物资去向及青壮人口异常，非精干人手、快马加鞭、深入探查不可。”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战场调兵遣将的冷静与决断：“即便以八百里加急之速，挑选最精锐的探马，星夜兼程，途中换乘不歇，往返渝州一趟，最快也需七八日。若再算上深入探查、收集确凿证据所需时日……”
他略一沉吟，给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时间，“至少需十西五日，方能有较为确切的消息传回。”
十西五日！
方灵的心微微一沉。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期间，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灾民，不知还要煎熬多久。
而太子慕容礼……又会在渝州做出什么？
“我明白了。”方灵颔首，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此事关乎国本，更关乎万千黎民生死。将军但有所需，方家……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她指的是方家在朝中的信息渠道。
魏九阙微微摇头，兜帽随之轻动：“此事干系重大，不宜过早惊动朝堂，以免打草惊蛇。我会派最信任的亲卫前往，以商队护卫或流民身份暗中查访，务必拿到铁证。”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掌控力。
方灵不再多言，她知道魏九阙行事自有章法，更知他手中握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正事议定，暖阁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风雪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魏九阙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方灵清丽沉静的侧脸，随即又迅速移开，落在窗边那件沾满雪泥的斗篷上。
“我不宜久留。”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或许是错觉。“难民聚集，人多眼杂。我需即刻返回城中部署。”
方灵明白他的顾虑，点头道：“将军辛苦。”
魏九阙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窗边。
他动作干脆利落，拿起那件沉重的斗篷，重新披在身上，系好系带。
玄墨色的布料再次将他挺拔的身形包裹，兜帽重新压低，只余下冷硬的下颌线条。
他整个人又变回了那个融入风雪、气息冰冷的将军。
他推开窗，比方才更为猛烈的风雪瞬间卷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冰冷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魏九阙单手撑在窗棂上，身形微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侧过头，兜帽阴影下，那双深邃的眼眸最后看了方灵一眼。
那目光复杂难辨，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风雪夜色中的一瞥。
“保重。”最终，他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几乎被风雪的呼啸吞没。
话音未落，他身形己如矫健的猎豹，单手一撑，便轻盈地翻出窗外，稳稳落在庭院厚厚的积雪之中，竟未发出多大声响。
风雪瞬间将他高大的身影吞没，只留下一个迅速融入黑暗的模糊轮廓，以及地上一串浅浅的、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方灵快步走到窗边，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
她扶着冰冷的窗框，极力向风雪深处望去，却只见一片茫茫黑暗与呼啸的银白。
魏九阙的身影，早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唯有窗边矮几上，那件斗篷搭过的地方，留下的一小片融化后又迅速凝结的冰渍，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混合着风雪与冷冽松柏气息的独特味道，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短暂而惊心的会晤。
方灵默默关上窗，将肆虐的风雪隔绝在外。
暖阁内恢复了温暖与寂静，烛火重新稳定地燃烧着。
她靠在窗边冰冷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窗棂上残留的寒气。
魏九阙……这个人，如同这深冬的风雪，冷酷、莫测、裹挟着无尽的力量，却又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为她劈开一条生路。
今夜他踏雪而来，又匆匆离去，留下的谜团与承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