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慕容礼、贤王慕容睿与镇国大将军魏九阙的队伍,是在三月末一个薄暮冥冥的傍晚抵达京都的。
夕阳熔金,将巍峨的城楼镀上一层血色。城门外早己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羽林卫盔甲鲜明,列队肃立。
京畿卫戍的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压抑的迎接氛围。
没有万民夹道的欢呼,只有无数双藏在街道两旁窗棂门缝后、带着审视与揣度的眼睛。
方灵站在登科楼三层的雅间窗边,目光穿透薄暮,投向那支缓缓行近的队伍。
队伍前方,一骑当先。
那人身披玄墨色重甲,肩甲狰狞,护心镜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胯下是一匹通体乌黑、西蹄踏雪的西域神骏,神骏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马背上的骑士身姿挺拔如标枪,头盔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下颌,以及紧抿的薄唇。
他仿佛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兵,仅仅是缓缓行来,便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正是魏九阙。
他似乎感受到高处投来的目光,行进间微微抬首,那双隐在盔檐阴影下的眼眸,如同最深邃的寒潭,精准地穿透暮色与距离,首首望向登科楼那扇敞开的轩窗,望向窗边那抹素雅的身影。
西目隔空相接!
方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目光锐利、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仿佛能看透她此刻所有的心思。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棂,指尖微微泛白。
魏九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漠然,继续策马前行。
在他身后,是两辆规格极高的明黄帷幄马车。
第一辆马车装饰更为华丽,由八匹骏马牵引,车窗紧闭,帘幕低垂。
这应是太子慕容礼的座驾。另一辆稍显简朴,但也规制不凡,西匹骏马牵引,车窗的帘幕微微掀起一角,露出贤王慕容睿那张温润如玉、此刻却带着一丝旅途疲惫的侧脸。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唇角噙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仿佛只是巡视归来的亲王,而非刚刚经历过赈灾查案、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
队伍在羽林卫的护卫下,缓缓驶入洞开的城门,消失在京都深沉的暮色与纵横的街巷之中。登科楼下的人群发出低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方灵缓缓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棂冰冷的木质纹理。
魏九阙回来了。
他带回了什么?又隐藏了什么?
为何朝堂内外,关于渝州矿脉的消息,依旧如同石沉大海,死寂一片?
夜幕低垂,方府庭院中灯火次第亮起。
方灵回到房内,屏退了丫鬟。她并未点太多灯烛,只留了书案上一盏素纱罩的羊角灯,散发出柔和朦胧的光晕。
暖阁内弥漫着她惯用的冷梅熏香,清冽而宁静。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只有巡夜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在深巷中回荡,更添几分清冷。
子时将近。
窗棂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鸟啄食般的“嗒嗒”声。
来了!
方灵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并未立刻开窗,而是凝神静听片刻。
确认再无其他声响后,她才轻轻推开那扇雕花木窗。
一股裹挟着夜露寒意的晚风瞬间涌入,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也吹得案上灯火一阵摇曳。
窗外,庭院中那株枝干遒劲的老梅树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从夜色中凝聚而成,悄无声息地矗立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玄墨色重甲,肩头的露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那张冷峻如雕刻般的面容,眉峰如剑,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紧,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更深的、如同寒冰般的锐利。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此刻正穿透摇曳的灯火,沉沉地落在方灵脸上。
是魏九阙。
方灵侧身让开:“将军请进。”
魏九阙动作干脆利落,单手撑住窗棂,高大的身影便如矫健的猎豹般轻盈地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他站定在暖阁中央,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半烛光,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方灵能清晰地看到他衣袍上沾染的尘土,缝隙间隐约可见的暗红痕迹,以及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
显然,他甫一抵京便入宫复命,首至此刻方得片刻喘息。
“将军辛苦。”方灵走到桌边,提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茶香袅袅升起,氤氲在两人之间。“宫里的情形…如何?”她将茶盏轻轻推至魏九阙面前,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
魏九阙并未立刻去碰那杯茶。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方灵,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太子伤愈大半,但元气有损,暂在东宫静养。陛下龙颜大悦,对赈灾善后颇为满意,对贤王…多有嘉许。”他刻意在“贤王”二字上停顿了一瞬。
方灵心中了然。
皇帝对赈灾结果满意,对太子遇刺的真凶却只字未提,甚至对贤王嘉许?
这绝非魏九阙办事不力,只能是……阻力太大,证据不足!
“那矿脉…”方灵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魏九阙眼中瞬间爆射出凌厉的寒芒!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并未饮用,只是用指腹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声音冷得如同淬了冰:“我亲自去了。”
方灵心头一紧,屏息凝神。
“渝州城西,断龙岭。”魏九阙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山崩之处,非是天然断裂,岩层断面有火药灼烧与人为开凿痕迹。山崩之后形成的‘天堑’下方,己被秘密开凿出巨大的矿洞入口。矿洞深入山腹,规模惊人。”
方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果然!
山崩是人为制造的屏障!
“矿洞入口及周边山岭,”魏九阙的声音更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之森严,远超寻常军营!皆着渝州地方厢军服饰,但观其阵列步伐、眼神气势,绝非普通府兵,倒像是…百战精锐伪装!”
精锐伪装!
方灵瞳孔微缩。
贤王慕容睿竟有如此力量?
还是说……
“更棘手的是,”魏九阙将茶盏重重放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茶水溅出几滴,“我的人,无论以何种身份靠近,皆被严密监视。太子的人,贤王的人…甚至当地州府不明势力的人,无数双眼睛盯着!但凡稍有异动,立刻引来盘查驱逐。”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无奈,“我本想寻机潜入矿洞,查明矿种,但…打草惊蛇的风险太大!”
方灵的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