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开课——清晨
雾气还未散尽,阿柔就拽着哥哥的往村东头跑。小姑娘穿着补丁最少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脸兴奋得发红。
"哥!快点!要迟到了!"
阿舟沉默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娘亲连夜缝的粗布书包,指节发白。他回头看了眼站在院门口的林清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
林清月冲他点点头,轻声道:"去吧。"
——不求你们学问多大,只求读书明事理。
——女子更应读书。
这些话,她昨晚说了许多遍。
(私塾内的风波)
私塾设在村祠堂的偏屋,青砖黛瓦,门前一株老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林朝阳一袭素袍立于阶前,手持戒尺,神色肃然。
十几个村童排排坐好,大多是男孩,女孩只有零星两三个——都是家里有些余粮的农户女儿。
当阿柔拉着大山进门时,屋内顿时响起窸窣的议论声。
"叶家的也来了?"
"小寡妇哪来的束脩?别是拿身子抵的吧..."
林朝阳的戒尺"啪"地敲在案上。
"肃静。"
他的声音不重,却像冷水浇进热油锅,瞬间平息了骚动。
"今日起,无论贫富,入此门者皆为学子。"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缩在阿舟身后的阿柔身上,"女子读书,古有班昭续《汉书》,今有..."
"林夫子!"一个锦衣男孩突然举手——是洪家的幼子洪彬,"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爹说女子读书会克夫"
屋内一片死寂。
林朝阳还未开口,阿柔却突然站了起来。小姑娘浑身发抖,声音却异常清晰:
"那、那《诗经》还是女子采编的呢!没有卫夫人,王羲之的书法跟谁学?"
——这是林清月昨夜教她的。
满堂哗然。洪彬涨红了脸,刚要反驳,戒尺再次落下。
"好。"林朝阳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今日学百家姓"
朗朗书声传出窗外,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午间歇息)
"哥!我会写名字了!"
阿溪蹲在沙盘前,小树枝歪歪扭扭划出"叶柔"三字。阿舟盯着自己写的"阿舟",突然用脚抹平,重新写了字。
"哥?"
"阿舟是小名。"少年低声道,"爹说过,我该叫叶行舟——'逆水行舟'的行舟。"
不远处,林朝阳正与几位送饭的家长交谈。轮到林清月时,他接过粗布包裹的烙饼,突然低声道:
"令爱天资聪颖。"
林清月刚要道谢,忽听身后一声冷笑。
"女子无才便是德!"
洪老婆子用拐杖重重杵地,眼睛闪着冷光:"林夫子收女学生,岂不是乱了祖宗规矩?"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十五年前洪家后院的月光,柴房里翻动的书页,还有那声刺骨的"咔嚓"——她的大女儿洪知微手腕折断的声音。洪老婆子下意识着拐杖上的凹痕,那里还残留着当年捣衣杵砸下去时的反作用力。
林清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老夫人,束脩我们一文不少地交了,如何不能上学?"
"你一个寡妇,变卖首饰供女儿读书,传出去不怕人笑话?"洪老婆子突然提高声调,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林清月鼻尖,"没钱装什么大头?女娃读什么书,不如早点找个婆家!"
林清月感到全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松开女儿的手向前一步时,没注意到洪老婆子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姿势,与当年知微护着书本的样子何其相似。
"洪老夫人,我敬您是长辈,但请您口下留德。"
"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洪老婆子突然失控般尖叫起来,拐杖在地上砸出深坑,"读书?读再多书也改变不了你克夫的命!"
林朝阳不动声色地挡在中间:"洪老夫人若不满,可向县学递状。"
"女娃读书怎么了!"牛婶突然扯着嗓子喊道,"听说那些京城里官家小姐都读书呢!"
"这可不是你家的孩子,管不到人家身上,你还以为是女儿?呵 "
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洪老婆子心口。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夜晚,知微额角渗出的血混着雨水,在《女诫》封面上晕开成一朵残梅。少女咽气前用断指写下的血字,此刻正在她眼前燃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牛婶的冷笑将洪老婆子拽回现实
洪老婆子脸色骤变,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拐杖。十年前那棵染血的老槐树影子,此刻正横亘在她与林清月之间。
"就是,听说是她逼死了自己的女儿..."其他村妇的窃窃私语像无数只蚂蚁爬过她的脊背。
洪老婆子突然暴起,拐杖横扫过人群:"都给我闭嘴!"她的目光钉在阿柔身上,小女孩正攥着母亲衣角,那双清亮的眼睛——和知微临死前望向星空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们走!"她拽过孙子转身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就像当年捣衣杵砸下去时,知微手腕发出的声音。
林清月望着洪老婆子踉跄的背影,突然发现那道身影,佝偻的身形竟像个漏风的破布袋。她不知道这个刻薄的老妇人此刻正被记忆里的血字灼烧着五脏六腑,更不知道洪家后院的老槐树下,还埋着一本染血的《诗经》。
十五年前 ——洪家
柴房的霉味混着墨香,十五岁的洪知微蜷在干草堆里。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正好落在她膝头的《诗经》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炭笔在扉页游走,临摹的诗句旁还画着只歪脖子小雀。知微咬着嘴唇笑了,这是她第三次重抄这本被兄长丢弃的残卷。忽然,油灯的光晕染黄了纸页。
"啪!"
柴房门撞在墙上,洪老婆子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如同前来索命的夜叉。
"作死的贱丫头!"母亲的声音比冬夜的风还厉,"又偷你兄长的书!"
知微慌忙把书往身后藏,却忘了草堆里还摊着临摹的纸页。洪老婆子一把揪住她发髻,发狠一拽。
"好啊!"油灯凑近草堆,照亮那些"赃物":秃笔头是用厨刀削的,砚台是碎瓦磨的,墨条偷刮了祠堂的香灰。最刺眼的是那叠废纸,密密麻麻全是字,有些还配着花鸟小像。
"女子无才便是德!"洪老婆子一脚碾碎砚台,"读这些淫词艳曲,赵家知道了还要不要你?"
知微突然抬头,月光下眼眶通红:"娘,赵家儿子是个痴的!他连自己名字都......"
"闭嘴!"捣衣杵带着风声砸下来,"咔"地脆响,知微的右手腕以诡异的角度弯折。她竟没哭,只是盯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炭笔,忽然笑了:"你是怕赵家不要我?你是怕到手的聘礼分了吧,你明明知道我己有了+意中人。"
这话像捅了马蜂窝。洪老婆子抄起《诗经》就往女儿脸上抽:"让你勾三搭西!下个月初八赵家下聘,你再敢碰笔墨,我剁了你这双手!"
书页纷飞间,知微瞥见自己昨日刚摹的《蒹葭》。血从扭曲的腕子滴落,在"所谓伊人"西字上泅开一朵红梅。
"最终..."少女的声音轻得像蜕下的蝉壳,"还是飞不出这里么?"。知微突然挣开母亲,洪老婆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女儿朝院门口的老槐树撞去。惊飞的夜鸦掠过月轮,暗红液体顺着树皮沟壑蜿蜒而下。
知微倒在地上,断指蘸着血,在《诗经》残页上一笔一划地写。洪老婆子瘫坐在地,只看见女儿嘴唇开合,却听不清说的什么。首到那染血的手颓然垂下,她才爬过去辨认——
泛黄的纸上,八字血书力透纸背:「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学堂前——
角落里阿舟在井边打了一桶水,用布浸湿,轻轻擦拭阿柔脸上的墨啧。趁着大家注意力全在洪家人身上,借着阿柔挡住身影,悄悄的打开布包,和木桶一起放进去井里。
傍晚归途中,夕阳西沉,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牵着林清月的手。
"娘!林夫子夸我记性好!"
"......我会写自己的姓名了。"
林清月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忽然觉得手指被捏住。
阿舟看着林清月,郑重的点了个头。
少年声音闷闷的,"......女子能识字,是福气。"
晚风拂过稻田,掀起层层绿浪。林清月握紧孩子们的手,忽然想起读书时老师的话:
"知识如刀,可斩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