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学习的报名表贴在党校公告栏上，省城和上海两个选项泾渭分明。
程志远盯着"上海闸北区委党校"那几个字，钢笔悬在纸上迟迟没落下。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省城多好，还能拜访省厅领导。"
"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谁去啊？"
他深吸一口气，在"上海"一栏签下名字。
转身时，差点撞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吕红。
"巧了。"她晃了晃自己的报名表，"我也选上海。"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程志远忽然想起景丽丽——她此刻应该己经在法国了吧？
而自己却还像个执拗的拾荒者，试图在旧梦里翻找一点残渣。
"程哥！"一个洪亮的声音插进来，"听说你要去上海？"
城关镇财政所的刘建军挤过来，胸前别着闪亮的团徽。这人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在青干班对吕红穷追不舍。
"我也去长长见识！"刘建军大笔一挥，在程志远名字旁边签上自己的。
吕红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上，程志远缩在靠窗的位置。
吕红和刘建军在过道另一边玩扑克，笑声一阵阵传来。刘建军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惹得吕红捂嘴首笑，还轻轻捶了他一下。
程志远转脸看向窗外。农田飞速后退，铁轨的咔嗒声像某种无情的倒计时。他摸出笔记本，翻到夹着华师大信封的那页——那是半年前景丽丽最后一封来信的信封，上面还留着巴黎的邮戳。
"看什么呢？"吕红突然出现在座位旁，手里捧着两桶泡面，"红烧还是香辣？"
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程志远慌忙合上本子："都行。"
"刘建军带的烧鸡，分你一半。"她放下泡面，目光扫过那个露出一角的信封，顿了顿，"明早六点到站，别睡过头。"
闸北区委党校的接待规格超出预期。
西人间的宿舍配有独立卫生间，食堂居然有红烧肉和清蒸鲈鱼。开班仪式上，上海方面的领导热情洋溢地介绍浦东新区的建设成就，投影仪打出的数据令学员们啧啧称奇。
"看看人家！"刘建军捅了捅程志远，"咱们那破县城，十年也赶不上！"
程志远盯着幻灯片里拔地而起的东方明珠塔，突然想起坝头村那些低矮的土坯房。同样的1995年，有人在高楼间穿梭，有人在黄河边与泥沙搏命。
"发什么呆？"吕红递来会议纪要本，"下午自由活动，想去哪儿？"
程志远喉结动了动："华东师范大学。"
梧桐树荫下的丽娃河波光粼粼。
程志远站在中文系办公楼前，手心全是汗。玻璃门映出他土气的夹克衫和磨白的皮鞋——这身行头在县城还算体面，到了上海就像个误入城市的农民。
"同志，请问景丽丽老师......"
"出国留学了。"值班老头头也不抬，"走好几个月了吧，就好像是去法国了。"
"那她......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老头终于抬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秒："你是她什么人？"
"大学同学。"程志远声音发虚，"来上海出差，顺路......"
"没有。"老头干脆地低下头，"外事纪律，懂不懂？"
走廊墙上的教师合影里，景丽丽站在最后一排边缘，米色风衣，长发披肩，笑容礼貌而疏离。
程志远站在照片前，突然觉得那个曾经与他耳鬓厮磨的姑娘，己经变成了二维平面上的一抹幻影。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吕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程志远慌忙抹了把脸，转身时差点撞到她。她换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比平时多了几分俏皮。
"刘建军呢？"程志远下意识问。
"南京路买西装去了。"吕红撇撇嘴，"说要赶时髦。"她递来一瓶冰镇汽水，"找到你想找的了吗？"
程志远摇摇头，汽水瓶上的水珠滴在皮鞋上，像一滴迟来的眼泪。
"陪我逛逛吧。"吕红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听说华师大的夏雨岛特别美。"
她的手臂温暖而有力，程志远任由她拉着走。
经过文脉廊时，一群学生正在朗诵徐志摩的诗，风吹起吕红的裙摆，轻轻拍打在他的裤腿上。
外滩的夜色璀璨如星海。
程志远和吕红趴在栏杆上，黄浦江的游船鸣着汽笛驶过。刘建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拎着几个印着"上海第一百货"的袋子。
"吕红！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他掏出一条真丝围巾，"正宗的杭州货！"
吕红客气地道谢，但没接。刘建军讪讪地转向程志远："老程，咱俩合个影？"
相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程志远感觉吕红的手悄悄勾住了他的小指。
返程前夜，上海突然暴雨。
程志远在宿舍整理笔记，突然响起敲门声。吕红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
"给。"她塞过来，"路过书店看到的。"
是一本《法国当代文学选编》，扉页上印着"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材"。程志远翻开书，里面夹着张便签：「丽娃河畔的柳树，永远向着东方。」
没有落款，但那娟秀的字迹他太熟悉了——是景丽丽的笔迹。
"你......"
"我导师的妹妹在法语系工作。"吕红捋了捋湿发，"她说景老师临走时托她转交这本书，给'可能会来找她的人'。"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地板上。程志远突然明白，吕红什么都知道——他的执念，他的软弱，他那些没说出口的往事。
"谢谢。"他嗓子发紧。
吕红转身要走，程志远猛地拉住她："会感冒的。"
他递过干毛巾，吕红却没接，只是仰起脸看他。水珠从她的睫毛滚落到脸颊，像一串小小的银河。
程志远鬼使神差地抬手，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雨水。
回程的火车上，三人座位诡异地安静。
刘建军喋喋不休地讲着上海见闻，吕红靠在窗边假寐，程志远则翻着那本法语书——里面除了便签，再没有其他痕迹。
"程哥，"刘建军突然凑过来，"听说你要提拔副科了？"
程志远合上书："谣言。"
"别装了！"刘建军压低声音，"我爸说省扶贫办张主任特别欣赏你......"他瞥了眼似乎睡着的吕红，"到时候别忘了拉兄弟一把。"
程志远望向窗外。广袤的华北平原正逐渐取代城市景观，就像现实终将覆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党校的结业典礼上，程志远被评为"优秀学员"。
当他从组织部领导手里接过奖状时，台下掌声雷动。吕红坐在第一排，鼓掌格外用力，嘴角挂着骄傲的微笑。刘建军则一个劲儿朝领导方向使眼色——他父亲正坐在主席台边缘。
"程志远同志将回到泥湾乡，任党政办副主任。"
宣布分配决定时，程志远愣住了——这比预期的副科实职低半级。台下响起窃窃私语，吕红的表情瞬间凝固。
散会后，马德民在走廊截住他："别灰心，是郑扒皮那帮人从中作梗。"老书记拍拍他肩膀，"先在党政办过渡三个月，等坝头路修完，首接提管区书记。"
程志远点点头，目光却穿过人群寻找吕红。她正被刘建军父子围着说话，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
收拾行李时，程志远发现那本法语书不见了。
他翻遍床底和抽屉，最后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它——有人撕掉了扉页的便签。
窗外传来欢送晚会的音乐声，程志远坐在空荡荡的床铺上，突然觉得这三个月的时光像场梦。
他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慢慢写下：
"有些告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合上本子时，一张车票从夹页中滑落——上海到郑州的硬座票，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字：「我申请调去泥湾乡了。等你。——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