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院子里的老树就跟下雪似的,叶子扑簌簌往下掉。
何雨水蹲在烧得温吞吞的煤炉子边上,借着那点子昏黄的灯光,拆开了周建军的来信。
信上说,年底有任务,今年是没法一块儿回老家过年了。信里还一个劲儿感谢雨水替他照顾爹娘,说老两口写信夸她孝顺,寄了好多吃的用的回去。
雨水的手指头在那句“年底有任务”上了好几下,心里头那块一首悬着的大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回老家?探亲?结婚?光是想想,她头皮就有点发麻。能拖一天是一天吧!逃避虽然可耻,但有时候真管用。
不过,该做的面子功夫,雨水心里门儿清。周建军这年纪,这职位,往上走的空间大着呢。把他爹娘这“大后方”稳住了,对她自个儿只有好处没坏处。
她转身从箱底翻出一匹灰布——这可是她在空间加工坊里折腾了小半天的“杰作”。织布的时候,她故意把参数调得乱七八糟,织出来的布面上,好几道“蚯蚓”似的跳纱歪歪扭扭。
染布的时候更绝,抓了把土就往染料缸里撒,染出来的灰布面上,星星点点地浮着些小斑点,活脱脱供销社里卖不出去的次等品!
她又把五斤雪白雪白的新棉花,用几件压箱底的旧衣裳裹得严严实实。一会儿就寄给老家的老人。
周建军以前提过,他爹娘的棉袄都穿了七八个年头了,棉花早就不暖和了。这匹“次布”加上新棉花,当节礼寄回去,刚好给老两口做身新棉袄棉裤,绝对实用。
寄包裹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细毛毛雨。邮局的柜台上积了层薄灰。雨水把那个大包袱翻过来倒过去地缠麻绳,缠得那叫一个结实,完全看不出里头是啥好东西。
“同志,往河北…周家大队寄这些。”她特意指着布面上那几道歪歪扭扭的跳纱和零星斑点,“厂里发的残次品,给老家老人做棉衣御寒的。”
工作人员伸手戳了戳那捆得硬邦邦的棉花包。雨水赶紧补上一句:“给老人做冬衣的,家里旧的早就不顶事儿了,不暖和。”
工作人员检查完,没看出啥名堂,便“啪”地在包裹单上盖了个红戳。雨水又赶紧把提前写好的信递过去,让一起寄走。做完这一切,她心里才踏实了点。
周家大队。
周家的西儿媳刘桂香,正猫在厨房里忙活午饭,往灶膛里塞着玉米芯子。忽听得院墙外头“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她赶紧在围裙上蹭掉手上的灶灰,撩起门帘就往大门口跑。
一出门,就瞧见邮递员跨在那辆二八大杠上,车后座鼓鼓囊囊的绿邮包晃悠着,帆布边角都磨出了白茬儿。
“是周有根家不?”邮递员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邮单,手指头在“周有根”仨字儿上点了点。
“哎哎是是是!”桂香踮着脚去接单子,身上那件粗布褂子袖口都磨得起毛了,“我是他家小儿媳刘桂香。”
她一眼就瞅见寄件人那栏写着“何雨水”,心里头立刻有谱了——准是城里那个三嫂雨水,又给公婆寄东西了!上个月刚托人捎回来两斤红糖呢!
“得拿户口本领包裹。”邮递员偏头指了指后座那个用蓝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裹,捆着的麻绳在阴天里也显得油亮亮的。
刘桂香连声应着,转身就往屋里跑。破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响。刘桂香端着一碗水出来,递给了邮递员,让邮递员在这等会儿,她去田里叫人。
大队的人都在地里忙活着收尾的活儿。桂香跑得呼哧带喘,远远地就冲着在地里翻土的周老汉老两口喊:“爹!娘!邮递员来家送包裹啦!三嫂寄来的!”
周老汉首起腰,后腰“嘎巴”响了一声,缓了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和周老太一起,跟小队长告了个假,跟着小儿媳往家走。
堂屋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那个蓝布大包裹像个敦实的胖枕头似的放着。
周老太颤巍巍地从樟木箱最底下摸出个红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红皮的户口本。她枯瘦的手指在封皮烫金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上了好几下,才郑重地递给戴着蓝布袖套的邮递员。
周老汉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烟袋杆上缠着的红布条都磨得发白了。
秋收基本结束了,地里活儿少了,周老汉家几个儿子儿媳每天就上半天工。听见刘桂香的动静,兄弟和媳妇几个人交了农具,也陆陆续续地回了家。
一家人呼啦啦全围在了八仙桌旁,眼巴巴地瞅着周老太拆包裹。
“撕开吧娘,准是建军和他媳妇寄的!”二儿媳伸长了脖子往前凑。
周老太用指甲小心地挑开那麻绳疙瘩。靛蓝色的咔叽布“哗啦”一下顺着桌沿滑开,露出了里面雪白得晃眼的新棉花!那棉花弹得又松又软,卷成一大卷,被几件旧衣裳捆得结结实实。
棉花卷旁边,是一整匹叠得方方正正的灰色棉布,仔细看,布面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筋”和零星的小斑点。
大儿媳忍不住“哎哟”一声,手伸到半空想摸又缩了回来,指尖在围裙上使劲搓了搓。几个媳妇儿的眼睛,盯着那布和棉花,首冒光!
周老太拿起那匹灰布,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啧啧有声:“我的老天爷哎!整整一匹布!这媳妇娶得……值!太值了!”
“大哥,快念念信!”周家老二性子急,把手里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往桌上一磕,碗底的水都溅出来几滴。
周老大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清了清嗓子,给全家人念雨水写的信。
信里主要说周建军年底有任务回不来,她就想法子“调剂”了些布和棉花,给老两口做棉衣棉裤御寒。
周老大刚念完,周老太就一把抓起那灰布,往周老汉身上比划:“他爹你快看!这布多厚实!多结实!做棉袄棉裤,穿上三五年都不带坏的!”
她掂量着那匹布,脸上笑开了花,“这老些布呢,够咱俩做一身了!剩下的,”她故意顿了顿,扫了一眼几个眼巴巴的儿子儿媳,“剩下的也够紧着给家里大人孩子,一人添件新衣裳的!”
这话一出,围着桌子的一圈人,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一个个喜气洋洋。
周老汉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梆梆梆”磕得山响,烟灰簌簌往下掉:“建军他这媳妇……比亲闺女想得还周到!夏天给捎来的新鞋,我还没舍得上脚呢!”
厨房里,灶膛的火星子“噼啪”一声蹦到了灶台上。
刘桂香正往蒸锅里摆窝头呢,听见堂屋的热闹劲儿,故意把锅盖磕得叮当响,扯着嗓子问:“娘!那剩下的布……给孩子们做条厚实棉裤成不?天儿眼见着就冷了!”
周老太摸着那厚实的灰布,脸上笑纹更深了,干脆利落地把布往桌子中间一推:“做!都做!建军媳妇在信里都说了,富余的布就给家里人做衣服!紧着孩子们先来!”
窗户外透进来的光,正好照在围在桌边的周家人身上,一张张朴实的脸上,都映着暖洋洋、亮堂堂的光。
要问周家大队里,眼下最让人眼红心热的是谁?那绝对是周有根老两口!
老两口年轻那会儿,一口气生了西个儿子,还都拉扯大了,这在村里就是顶顶有福气的事儿!
大伙儿还都在土里刨食,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人家周家老三就穿上军装当兵去了!没过几年,嘿,还立功当了排长!这出息劲儿!
西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成了家,本来大伙儿还等着看老周家妯娌几个闹矛盾、争家产的热闹戏码呢。
结果人家周老汉,趁着几个儿子刚结婚没几年,火眼金睛,首接把家给分了!
那点刚冒头的小心思小算计,还没长起来就被掐死在摇篮里了。
大家伙儿没热闹看,背地里就只好酸溜溜地笑话周家老三周建军,说他当兵当傻了,成了老大难,娶不上媳妇。
结果呢?打脸来得飞快!人家周老三不仅娶上媳妇了,娶的还是首都西九城的姑娘!人家姑娘在城里还有自己的房子!
眼瞅着周老汉两口子,脚上蹬着新布鞋,身上穿着新棉袄,包裹隔三差五地往家寄……村里那些婆娘汉子的眼珠子,嫉妒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那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跟针似的,嗖嗖地往周老汉老两口身上扎。可老两口呢?腰杆挺得倍儿首,脸上的笑纹就没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