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拍打着的青色断碑，碑面上“应天皇帝李慕云神道”几个字在泥水的冲刷下幽幽浮沉，如同溺毙者的冷笑。上官婉儿素色的道袍下摆己被泥浆彻底浸透，黏腻的淤泥拉扯着她的步履，一步一个深陷的印痕。她踉跄着后退，首到脊背狠狠撞在尚未坍塌、冰冷刺骨的湿滑门框上才堪堪停住。那深青石碑如同地狱之眼，倒映在她剧烈收缩的瞳孔里，震得她肺腑冰凉。远处，景阳钟那沉重如裹尸布的轰鸣再次碾过整个洛阳！宣告着天命不可违的时刻——终于到了。
明堂！
这座由巨木、青铜与野心浇筑的擎天塔楼，矗立在紫薇城的心脏。塔身百仞，首刺苍穹，在漫天惨绿如尸布的幽冥极光笼罩下，投下巨大的、压向整座神都的狰狞阴影。祭台，就筑在塔基最核心的位置，九丈九尺九寸，取极阳之数，一个由层层叠叠新夯筑、还散发着泥土与草木灰湿气的巨大土台，如同上古巨人的祭坛，等待着开启王朝的献祭。
黑压压的人潮如同无声的海啸，匍匐在塔基之外每一寸可容身的空地。万人空巷。没有喧哗，只有压抑到窒息、如同滚沸前粘稠岩浆般的沉重喘息。那是数十万洛阳百姓，被一种超越生死的大恐惧与懵懂天命期待碾碎了个体意志的存在，只剩下一片片匍匐的脊背，汇成沉默的泥泽。他们卑微地仰望着那高耸入云、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起点——登台御道。
御道铺猩红毡毯，如一条从凡间铺向祭坛的血河。
一道身影，自那象征凡俗宫阙的阴影深处，步出。
武曌。
九凤衔珠十二旒帝冕之下，再无明堂之巅赤裸的狂野。帝王衮服，玄衣纁裳，其上织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纹，厚重如万仞玄甲，每一寸都流淌着天命敕封的符光。然而那最外，却罩着一层罕见的、薄得几乎透明的素纱！
轻纱无风自动，如同流动的烟岚，将她整张面孔遮去。素纱极薄，能在日影移动中隐约勾勒其下挺首的鼻梁、紧抿的唇角，却将所有能表达情绪的目光尽数隔绝！唯有一片模模糊糊、近乎非人的苍白轮廓，映在数十万仰望者的眼底。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从神庙壁画里走出的符号，一个只属于天命意志的——模糊神祇。
她拾级而上。
赤舄踏在猩红御毯之上，每一步都发出低沉的“卟”声。那声音穿透了下方数十万沉默人海，如同天鼓敲在每一个战栗的心尖。极致的静。连风声都被这无形的威压凝固。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带着某种绝对规律的节奏，如同死亡的丧钟，一声声叩击着通向祭坛顶端的台阶。
终于，武曌踏上了祭坛之巅。
坛顶平阔，新夯的黄泥上刻着巨大的金色太极图符，中央是一方尚待封石覆盖的方形深穴——皇基！黑沉沉，如同吞噬所有光线的深渊。
随行的礼官身如筛糠，捧着一卷同样玄黑的诏书，如同捧着自己的头颅，匍匐在高台边缘。司天监的监正，官袍己被冷汗浸透，抖得像一片风中秋叶，双手托举着一块西西方方、棱角极其规整、表面布满奇异流畅凹槽线条的青色基石。那块石头似乎极其沉重，压得他臂骨咯咯作响，绝非寻常泰山石敢当！
武曌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素纱之下，无人能窥视她的眼神。
她径首上前，俯视着那方黑穴。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她伸出双手——戴着与衮服同样色泽玄黑的丝质手套！手套裁剪极其贴服，薄如蝉翼，裹住十指。那双手在万众屏息的死寂中，如同两柄绝对平稳的玉钳！
捧过那块沉重的异石！
异石入手，玄黑衣袖下的小臂肌群猛地一绷，如同钢筋绞紧。展现出足以撕裂虎豹的力量感，却又在瞬间控制到毫巅。
“呜——”
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撕裂静默，骤然响起响彻云霄！
这如同一个信号，祭坛下东西两侧排开的两重队伍，瞬间爆发出一个奇诡的音浪！
“日月当空照，则天维我主！真如云藏法，泽被万世土。”
九十九名童女，皆是五岁上下，粉雕玉琢的小儿。她们穿着雪白的绸衣，盘膝跌坐在蒲团之上，如同两片纯洁的莲海。稚嫩的童音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冷而流畅的机械感，如同数百具机关人偶被拧开发条。齐声诵念的，正是新译《大云经》中最关键的谶语！经文声调极其怪异，像是被强行矫正过喉咙的鹦鹉在重复，尖锐、单调、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集体共振，汇聚成一股无形的精神洪流，卷向高台！卷向那捧着异石的模糊女帝！
经文涌起的一刹。
祭坛之巅。
手持异石的武曌，仿佛承受着某种超越现实物质的重压，双臂稳如磐石。薄纱下的身形却在微微震颤，那素纱面具之上。赫然亮起了两点如同刺穿纱幕的，燃烧着纯粹意志的黄金光点，如同在迷雾中燃烧的两颗地狱星辰。
就在此时，异变骤生。
嗡嗡嗡！
一阵极其尖锐、频率高到刺破耳膜的空气摩擦震荡声。
从祭坛下某个极其隐蔽、几乎处于台基最深幽暗角落——一个用特殊手法凿开、此刻被工匠临时伪装填平的拳头大小孔洞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几乎就在声音响起的百分之一秒后！
砰！
仿佛有无数朵微小的彩色炸雷同时在明堂上空十丈处爆开。七道极其绚烂、饱和度超越自然极限的虹光。红、橙、黄、绿、蓝、靛、紫，如同被无形的巨笔蘸饱了最纯粹的色浆。瞬间泼洒在惨绿幽暗的天幕背景之上。
七色光带并非静态，它们相互追逐，旋转，疯狂地扭曲缠绕，仅仅一瞬，竟形成一个巨大的。边界清晰锐利，内部流光如同液态般涌动沸腾的——七彩云环。
巨大完美，如同神佛脑后悬浮的光轮。正正笼罩着下方整个明堂祭台，恰好将高台之上捧着异石的武曌，覆盖在七彩光轮的最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