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如同握住一块刚从雪堆深处取出的鹅卵石。那份寒意透过绢丝，首透皮肉，沿着指尖逆流而上，瞬间激起臂膀一阵细密的痉挛。这冷意与后背冰甲的寒截然不同——后者如同冰冷的铁箍紧锁伤口；而前者，却像是某种非人间质地的、没有温度的隔绝。
他用僵硬的手指艰难地展开这冰凉的织物。绢布毫无韧性，边缘纤维粗糙断裂，展开的动作迟缓异常，仿佛在剥离一件冻僵的鳞甲。当它终于铺陈开来，也不过一方尺许见方的粗陋白地。
其上空无一物。
无墨痕，无图案，无绣纹。唯有细密的、不规则的麻料肌理在灯下延展，像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沉寂而空洞。
李慕云仅存的左眼瞳孔微缩。一丝难以言喻的疑窦，如同冰面上不易察觉的裂纹，无声蔓延。
就在这时，油盏灯芯顶端那点刚被剔去的焦黑瘤结处，细微的热浪升腾，搅动着浑浊的空气。一点灯油燃尽，一滴浑浊滚烫的液体不堪重负，猛地从烧焦的灯芯尾端溢流而下！
一声细微如丝，仿佛是烙铁触及雪地的低响。
那滴火热的灯油，不偏不倚，正中铺展的素绢中央！
刹那间！
接触到灯油的绢丝边缘仿佛受热熔化，原本粗糙的经纬瞬间软塌、凹陷！
然而，素绢本身并未被点燃！灯油如同饥渴的生物，沿着粗糙的纤维迅速扩散，吞噬！所经之处，素绢表面立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感，仿佛吸满了水分。
灯油扩散之迅速，瞬间几乎染透了半幅素绢！
但李慕云的视线并未停留在灯油的污染边缘。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另一半未被灯油触及的绢面吸引！
那里，灯油尚未触及的干燥素绢，依旧呈现出惨白色。
灯油的接触点如同火星，瞬间在接触的纤维上留下焦痕，那是破坏的痕迹。
在焦痕边缘大约一寸的干燥素绢上，一道细如工笔的墨线突然出现，如同潜伏的蛇突然昂首！
线条流畅而坚定，仿佛铁线刻入绢布的经纬之中。
墨线出现的同时，仿佛焦痕的热力激发了连锁反应，如同石子投入湖面，涟漪西散。第一道墨线周围，乃至另一半未被灯油浸染的干燥绢面上，越来越多的墨线如同被无形画笔召唤，依次亮起！
笔触、勾画、勾勒，纵横交错！
瞬间形成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迷宫！
这些线条构建起如同城池的立体轮廓。方形地基深入地下，无数通道如同根系延伸。上方，是用简洁有力的线条勾勒出的宏伟建筑轮廓——那是武周神都的核心！
大明宫含元殿的飞檐斗拱，麟德殿的三重玉阶虹桥，甚至宫门两侧象征帝王气象的巨大阙楼！
而在整个宫城地宫图的最中心，错综复杂的通道网络深处。
一座碑形被细瘦而坚定的墨线勾勒出来。
这座碑形简约，仅一道竖首长线，顶端微微拱起，被绘制在宫殿群落中轴线上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碑身无字。
碑体的位置，被一个同样细墨线圈出的尖锐三角形箭头清晰标出，箭头指向碑底。
旁边，用微小的字迹清晰标注着：
“无字碑下藏生路”。
李慕云的呼吸暂停，视线仿佛被磁石吸引，集中在那座简朴的碑形上。血液逆流，头脑嗡嗡作响。
那个位置……他太熟悉了。那不是普通的宫殿或祭坛。
那是武曌的寝宫——贞观殿侧殿！那座无字碑，据说是武后亲自下令建造，竖立在殿侧小花园中，素面朝天，不刻一字。日日夜夜，静默地立于那位掌握天下权柄的女人的卧榻之侧。
图中所指的生路入口，竟在无字碑的根基之下！
几乎是紧邻女帝夜间的卧榻之下！
寒意渗透骨髓。
他突然吸气，胸膛起伏带动背部的伤口，剧痛如同锤击。视线模糊，他紧紧盯着“贞观殿”三字，试图再次确认。
然而。
灯油的污染失去了最初的势头。高温带来的影响如同退潮，突然开始消退。
灯油的边缘仿佛被无形的边界锁定，所浸染的区域在热力消散的瞬间硬化！
更令人心悸的是。
那些在灯油影响下显现的墨线，如同晨曦驱散夜魅，正在迅速褪色、消散！
“贞观殿”的字迹首先模糊，接着，箭头的边缘开始崩塌、消融，无字碑的轮廓也软化、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
整个宫殿群落的地宫脉络仿佛被橡皮擦抹去，线条一根接一根，在素绢的表面上迅速消散，最终彻底融入惨白的绢丝之中，无影无踪。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片曾经承载过惊天秘密的素绢，在灯油凝固后留下的暗褐色污迹之外，再次回归一片寂静的空白。只有粗糙的布纹在光线下微动，如同从未被扰动过的死海。
那方刚刚揭示过生死界限的素绢，此刻静静地铺在几案上，冰冷、素白、空无一物。
唯有空气中一丝微弱到几乎被遗忘的清寒气息，如同幽灵般徘徊。
夜色浓重如铅，裹挟着日间硫磺与血腥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洛阳城残垣断壁之上。李慕云的身影在明堂废墟巨大的斜坡上潜行，步履沉重，踏着碎砾与焦炭，发出细微的骨骼碎裂般的声响。他背后的冰晶甲胄在移动中与破烂衣衫摩擦，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动着下方未愈的创伤，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凉刺痛，宛如无数冰针在血肉间游走。白天素绢上的地宫图，如同烙印，深深铭记于心，那指向贞观殿无字碑的冷箭，如同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亦是唯一的生机。
他避过巡逻金吾卫零散的火光，如幽灵般没入白日崩塌的祭坛。巨大的坑洞，宛如大地的创口，边缘狰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与焦糊之气。坑底，幽蓝的火焰早己熄灭，只留下湿冷的黑暗和偶尔 泥浆中冒出的无声腐败气泡。
目标并非坑洞本身。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透过稀薄的夜雾，紧紧锁定坑洞边缘那片被青铜法杖击碎、猪血染红的巨大符箓青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