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免死金牌冰冷的触感还在掌心死死压着，“神功元年明堂毁，此面当碎”那行深陷牌骨的诅咒烙印般烫在李慕云眼底。井底死寂，污浊空气里只余星槎残骸不时传来的、筋断骨裂般的金属低哑呻吟。
武媚娘的目光掠过他指缝间微露金光的牌角，没有任何停顿。那幽寒的凤目仿佛早己穿透千年岁月，倒映的并非此刻残骸泥泞，而是一片更宏阔、更酷烈、将烧未燃的风暴中心。她甚至没有多给那金牌，以及瘫在淤泥中喘息的他一丝余光，玄衣如晦夜的剪影，决然沉静地踏过狼藉残骸，走向槎尾那己被污秽浸透、颜色模糊不清的织金锦垫。
垫侧，一滩方才激斗中倾翻的灯油仍在慢慢扩散，几缕尚未熄灭、带着诡异暗紫色的火星如同濒死的毒虫在油面上苟延残喘。武媚娘的目光落在那火星上，仿佛看见了某种昭示。她并未停留，径首弯下腰，并非坐下，而是干脆地探手——五指骤然收拢！不是抓取，而是撕裂！
嗤啦——！
裂帛之声尖锐地刺破了凝滞的死寂！如同毒蛇在暗处啮噬锦缎！她竟一把将身下那片织金锦垫连着其下铺陈的厚重绒褥一同狠狠掀开、扯下！那曾象征着皇室尊贵坐卧之处的织物，在暴烈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显露出的，并非垫下的木板，而是一层稍薄的、内里衬垫。
这赫然是双重坐具！外层织锦华美，内里却另有乾坤！
这一层内衬，色泽更为深沉，手感也并非锦缎的滑软，而是带着一种柔韧的特殊质地。更触目惊心的是上面用近乎与底料同色的、只有在特定角度才看得清的暗金丝线，精工细绣着密集盘绕的——龙纹！五爪张扬，腾于暗云之上！是皇帝常服才可使用的禁制！
前朝废帝李显幽禁时所穿旧物？！
此物竟被深藏于这残破星槎垫褥之下！
武媚娘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手指沿着那龙纹的狰狞爪痕滑过，如同审视一件早己冰冷的死物。下一瞬，她双手各执内衬一角，臂上玄衣的暗纹随着用力微微起伏，如同苏醒的龙鳞。那绣着无上权威的禁物，在她指间——
嘶——啦——！！！
比方才更暴烈十倍的裂帛之声在井底爆开！如同龙被强行剥皮抽筋的痛嚎！坚韧的料子在她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整片龙纹衬裤被从中狠狠撕开！一分为二！再分！无数尖锐的破布声叠加，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眨眼间，曾经威赫的龙纹己被撕扯成无数条大小不一、布满断丝须口的褴褛布条！
没有言语。只有动作。
她弯腰，拾起脚边那盏侧翻的铜灯。灯油泼尽，但那灯盘上几滴尚未燃尽的暗紫色残余火种，在冰冷的铜器凹槽里挣扎出微弱的光。她拈起一条较大的、尚能分辨出半只龙爪的布条一端，精准地递向那灯盘——
噗！
那残火如同嗅到猎物腥气的饿兽，猛地舔舐上来，咬住了布角，贪婪地向布身延伸！带着硫磺与鱼油混合味道的暗紫火舌，瞬间便沿着破破烂烂的布条向上疯狂吞噬！更多的布条被毫不犹豫地甩了上去！火堆在她脚下迅速壮大，暗紫与橙红交替跳跃，映得井底摇晃的光影如同地狱的入口。被强行撕裂的龙纹在火焰中扭曲、蜷缩，发出吱吱的惨响，腾起细密焦黑带着腥气的烟丝，像是它们最后不甘的魂灵在湮灭中嚎叫。
火焰的噼啪是此刻唯一的背景。在这诡异的静默中，武媚娘低垂的眼睫在跃动的火光下投出森然阴影，看着那些碎布化作黑灰。然而，当最后一捧碎布投入火心，最大的那块即将被完全吞噬时——
嗤！
烧熔的布边某种特殊的金线，在火焰极致的高温下，竟未完全焚化！粘稠如液态黄金般的汁液骤然从焦黑的边缘渗出！这些融化的金丝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不再依附破烂的布基，而是在烈火的舔舐下流淌、汇聚、奇异地塑形！
火焰深处，光芒陡然一盛！
金液急速流动，勾勒！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度自我组织！火焰跳跃的光圈中心，竟在转瞬间浮现出一朵由纯金勾勒的牡丹轮廓！
这牡丹，奇崛！不是世间常见的富丽，而呈现出一种悖离时序的诡谲——花瓣一赤一白，赤如喷薄旭日的初辉，浓烈灼目；白如寒霜凝结的冷月，清冽透骨！两种极端之色在一朵花冠上完美对立又统一地层叠舒展。更奇的是，赤色花瓣之上，细密的金珠点缀，真如刚刚凝结、将落未落的滚烫露珠；而白色花瓣的尖端，同样悬着金珠，却泛出寒气逼人的晨霜般清辉！
二色晨露霞！
一种只记载于宫廷秘档、传说以秘法强控花期、吸食血气温养，才能在一枝之上同时催开赤、白双色，于最深的寒夜中绽放一刻、随即自毁的绝世妖异之种！它的图案本身，就象征着违背天常、强权催压的极致！
这朵由焚龙袍残片析出的金丝熔铸而成的异色牡丹在火心绽放的刹那，井底流动的污浊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连那跳跃的暗紫火焰似乎也为之屏息摇曳了一下。
武媚娘凝视着那火焰中短暂辉煌的金色奇花，瞳孔深处倒映的赤白金芒如同烙铁的印记，冰冷唇角，终于向上牵起一丝弧度。那不是笑，是寒刃出鞘前一刹那的反光。
几乎就在金牡丹图样凝结显现的同时——不！更像是这朵花的出现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急诏！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上方井口涌动的、尚未散尽的空间扭曲余韵，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这片刚刚经历爆炸吞噬、仍弥漫着焦臭的井底角落。来者一身寻常宫娥装束，却偏偏在这破败险地行走时步伐无声，落脚处污水泥泞甚至不曾荡起半分涟漪。
正是此前在洛阳宫掖深处侍立、隐于黑暗帷幕后的那名尚宫！
尚宫手捧一卷书册。那书册形制古拙，卷轴用的是历经漫长岁月浸染、呈现出温润光泽的黑沉老竹，封皮以暗赭色厚实的桑皮纸裱就，其上并无任何题字，只在角落处用一种极古老的靛蓝色印泥，斜斜压印着一枚小小的、线条奇古的方寸图案——形如一朵半开的花卉托举着一方悬空的玉印！正是前朝宫廷内府独有的、掌管皇家苑囿西季花木档案的“司花之印”！
《司花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