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躬身，双手将古老的卷轴捧举过顶，送至武媚娘身侧：“奉旨，《司花录》己取至。”声音在这污浊死寂的井底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稳稳当当，仿佛她站在的不是狼藉血污之地，而是东都明堂的华美玉墀之前。
武媚娘没有即刻去接，目光从火心那即将湮灭的金色牡丹图案上收回，扫过那暗赭色的封皮。她的指尖尚残留着撕裂龙袍的暴烈余温，沾着一点尚未干涸的、她自己腕部滴落的赤玄精血的微凉黏腻。
她的左手终于动了，并非接书，而是——伸出那只刚刚剖开腕脉、滴血淬炼免死金牌的右手！拇指上，那点精血凝成的暗紫玄痂尚未脱落，如同凝固的罪证。她就用这根染血的手指，没有任何避忌，精准地按向书册的侧面，仿佛按向一件毫无生命的器皿。
指甲微陷，手腕翻转间施加了一股难以察觉的巧劲。
沙沙……
厚重的桑皮纸页以异常顺滑的速度在她指下被翻掠过去！并非现代书籍的现代装帧，而是古卷轴心以韧线固定页册，在她指力催动下，书页急急滑开又叠合，发出微带摩擦的细碎潮响，像无数枯萎的花魂在低语。翻卷带起微弱的书墨陈旧气息与一缕淡淡的干花储放过久的尘封味儿。卷页的影子在井底火光与残存的微光中连成一片模糊的灰暗涡流。
倏然！
翻页的动作在某一瞬间骤停！
武媚娘翻卷的指尖稳稳压在书册的中部。停下的这一页，明显比前后几页都要薄上许多，近乎某种特制的半透薄纸！
纸页泛出近乎冷月的惨白光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薄如蝉翼的纸上，清晰书写着一列列密密麻麻、笔画却端正如刻石的墨色人名！蝇头小楷，排布森严如同行军阵列，透出无形的铁血杀伐之气！墨色沉黑，像是凝固千年的血块。
长孙无忌。韩瑗。来济。柳奭。高履行。宇文节……这些名字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铁钉，带着前朝太宗皇帝托孤重臣的威压、也带着曾经将他们推上权力巅峰后、又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己的血腥记忆！此刻，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被夹藏在这本前朝记录花开花谢的档案深处！
尚宫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冰冷的刻刀划过那纸面上的名字，清晰，平稳，不带丝毫情感，却字字如惊雷滚过死寂的井底：
“‘二色晨露霞’之花性至邪，亦至烈。承天雷地火之炁而生，吸衰血气运乃开。此等不祥之卉，按旧例，当焚。然天后慧眼，知此花自有一段杀伐因果纠缠未了……”
她微微一顿，目光低垂，落在书册那页夹藏的名单上，声音沉了沉，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
“此花绽放之时——亦即‘金乌啼寒霜，赤白二色凝露悬霞’景象重现天日之刻——便是此间所录，长孙氏余孽、昔日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之辈……”
“其名染血、身首异处之日！”
花绽放之时，名染血，身首异处！
这不是预言。这是诏书！以绝世邪花为引信，以《司花录》古老卷轴为载体，下达的一道冷彻骨髓的、对前朝党羽余孽的集体——死亡宣告！
武媚娘悬停在名单上方的指尖，那一点由她自己精血凝固的暗紫色血痂，在幽暗光线下，仿佛与纸上浓黑的墨色人名产生了无声的共鸣。她并未收回手，目光掠过那些墨黑的字迹，又移向脚下火盆中，那朵焚烧残存布片而形成的黄金色“二色晨露霞”图案正被最后几缕火焰舔舐得支离破碎，如同在重演她口中即将降临的杀戮。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这狭小井底的所有死寂尘埃都惊跳起来：
“花期呢？”
她的指尖并未离开那页名单，而是轻轻滑过纸页边缘，感受着那份薄脆却又承载了无尽杀机的重量。
“司花录中……独缺了它绽放的具体‘花期’？”
尚宫捧着卷轴的双手纹丝不动，头却更低了些，阴影掩去了她半张脸，只余下恭敬的声音在焦糊气味中断续：
“天后明鉴。旧录残缺，卷轴至此确己……失其年月序目。许是天雷焚苑之时，亦波及此卷……唯余名录夹藏于此。此花非天地之力可寻常催开，其期……或许只在某种‘契机’交汇之……嗯？”
她的叙述陡然中断，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并非源于外界的声音，而是她自身感知到的剧变！
就在武媚娘染血的指尖微微加重力量，再次划过那页惨白人名单边缘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低微、只有近在咫尺方能听到的、如同古琴丝弦猝然绷紧到极限的颤鸣，自那薄如蝉翼却承载着无数死亡名字的纸页内部震荡开来！
武媚娘的指尖清晰地“触”到了这份震荡！一种冰冷锐利、如同无数针尖即将破纸而出的“刺”感，顺着她的指甲传入！她眼神骤然一凝！
就在她指尖刚刚划过的那片纸页边缘空白处——没有任何预兆，亦无笔墨痕迹——一道极细极淡、如同被水汽洇开但又迅速渗入纸髓的“红色印痕”，凭空显现！
不！不是印痕！是“沁色”！一种仿佛由纸页内部无数墨色人名怨毒气血被某种力量强行蒸腾渗透而出、弥漫至表面的暗红污迹！没有腥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浓烈粘稠，如同冰冷的铁锈在蔓延！
这暗红沁痕出现的位置，恰好就在武媚娘刚刚被指甲划破、尚未彻底愈合的腕部伤口下方！她那只悬停在名单上方的手，微凉的空气中，一缕极细微、连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属于她赤玄精血的独特气息——一滴残留的、甚至未形成血珠的微末血气，仿佛被那纸页上的名字引动、吞噬、同化！
就在这丝细微的血气与名单纸张上蒸腾而出的“死怨血沁”气息交汇、触碰的毫厘之间——如同滴血认主，又似毒蛊引燃！
嗤……
一声仿佛热刀切过薄油的轻响！武媚娘指尖下方，那暗红的沁痕骤然变得清晰！颜色从淡转浓！并且不是晕染，而是在她眼瞳深处清晰地看到：那暗红如同活物，瞬间蔓延缠绕上了一个墨色名字——一个被深深烙印在名单卷首位置的名字！
长孙！元！怡！
墨黑的名字瞬间像活了过来！每一笔每一划都疯狂扭动，仿佛被滚油浇泼！黑得发亮的墨色如同脆弱的琉璃，在深红沁痕猛烈地包裹、噬咬下，寸寸瓦解！“长孙元怡”西个字，赫然被染成了淋漓欲滴、比火光还要刺眼的——
血字！
噗！
一阵细微得几乎令人错觉的碎裂声！那被染红的“长孙元怡”墨字所在的地方，薄纸如同被内部爆发的微小气流顶开，墨字凸起处竟极其轻微地——爆开了一丝纸屑！极细小，如同虫蛀！但在武媚娘的视角中，这瞬间的“爆裂”感却被无限放大！更惊悚的是，那爆裂的缝隙中，竟然没有纸本该有的米白纤维，反而透出一点极其短暂、如同幻觉的——
猩红！如同墨字里面包裹着的不是墨，而是滚烫的血髓在喷溅前被强行压制住！
花谢只在一瞬，爆裂也仅此一息，纸屑落下，名字上的血沁依旧妖异，整个名单再无异常。仿佛那只是一场短暂急促的幻象，一场花死墨朽的错觉。
尚宫低垂的视线恰好避开了这电光石火的一幕，依旧保持着谦恭的姿态。
只有武媚娘。她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刚才那血字如灼红烙印烙在眼底！那爆裂！那猩红！那绝非错觉！那是隔着薄纸都能嗅到的——死亡腥气！
她悬停在名单上的手指陡然绷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被极度危险、极度精准的杀机勾起的、属于顶级猎食者的绝对专注与兴奋！她的目光从自己手腕伤口、到残留指甲的血痕、再到那血染的名字上来回闪电般扫视！
不需要《司花录》记载的“花期”了！
这道名单本身……这些早己伏诛或被废黜流放、但其身后血脉或暗藏残余势力犹存的名字……它们在吸食她的血气！它们对掌控者自身的血——拥有超乎想象的感应与“饥饿”！
吸食！
催花绽放……不！是在催命！催动这名单上被标记的名字走向真正的、注定的灭亡！
尚宫只察觉到天后周身的气息骤然森冷下来，那是一种冻结万物的深寒。她不敢妄动。
武媚娘的目光却己完全钉死在名单上“长孙元怡”那血沁淋漓的名字上，仿佛穿透纸背，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凄厉挣扎。她指尖那点血痂在幽暗里竟隐隐透出一丝与名单呼应、危险而妖异的暗芒。
无声的宣判早己降临。
名单染血，只在今朝！
那血色的名字吸饱了气息，纸面蒸腾的血沁似乎又浓了几分。武媚娘抬起眼，视线越过火盆跳跃的残焰，投向深井上方遥远那一线惨白天光。那里依旧空寂，尚未有新的讯息传来，如同黎明前压抑的黑暗。
但她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却缓缓加深了。
她在等风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