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垂眸凝视案上宣纸，但见素笺上一行墨迹淋漓。
“半湖枯荷听秋雨。”
除了没有雨，此诗却与画舫外的景色别无二致。
纸尾另书数行小字，却是要求补全七绝，且末句须暗藏历史美人芳名。
秋风穿堂，吹得纸角轻颤。
柳絮轻移莲步至他身侧，罗袜生尘。
她指尖掠过纸上残句，忽而轻笑，故作评头论足状。
“这‘听’字用得妙极，倒像是枯荷也知秋意呢。”
萧瑾瑜侧首看她，见窗外秋光正映在她眉间花钿上，不由执扇轻点她鼻尖，而后打趣道：
“莫非我们的小絮儿要效仿易安，今日也作个‘惊起一滩鸥鹭’的才女？”
“就让公子替我们的小絮儿研墨如何？”
说着将白玉骨扇插回腰间，还真动上了手。
柳絮颊上飞红，低首绞着袖角。
“公子又打趣我，奴婢不过粗通拳脚，若论诗词歌赋，哪及得上锦画姐姐半分？”
提及锦画，萧瑾瑜眼前蓦地浮现一张明眸皓齿，笑时梨涡浅浅的女子。
她与柳絮皆是自幼随侍左右的贴身婢女，一个擅文，一个能武，倒似一对明珠，各映光华。
“锦画归家省亲己有半月，想来不日便回。”
柳絮点头，忽又蹙眉。
“若锦画姐姐知晓公子几日前落水之事，怕是要急得连夜赶回了。”
柳絮忧心忡忡地望向自家公子。
世人皆知，公子五岁前曾是惊才绝艳的神童，更是被太宗皇帝钦点为，大虞朝首位九品校书郎。
可自那场大病后，痴愚十一载，连笔墨都未曾碰过，如今还能剩下几分才学？
她越想越揪心，秀气的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结。
萧瑾瑜见她这副模样，不禁莞尔。
这丫头心思单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倒像是摊开的书卷般一览无余。
他随手将墨条塞进她掌心，故意板起脸。
“小脑袋瓜里又在瞎琢磨什么？本公子正要即兴赋诗，还不快些研墨？红袖添香这等雅事，可不许偷懒。”
柳絮被他这么一打岔，果然忘了方才的忧虑，手忙脚乱地开始研磨。
墨条在砚台中打着转儿，漾开一圈圈涟漪，恰似她此刻被搅乱的心绪。
萧瑾瑜垂眸凝视着第一道题目，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道题虽有些难度，却恰好在他最擅长的范畴之内。
再说这朝代背景有些复杂，他也不知道当了文抄公之后，会不会有人找上门，从此贻笑大方。
索性自己亲自动脑。
当然，若论学问根基，他自幼便与常人不同。
前世，尚在族中时，有幸得族中前朝遗老、经学大家亲授典籍，一部《春秋》能倒背如流，《文选》诸篇，更是烂熟于心。
及长，考入名校历史系硕博攻读，更得当代国学泰斗青睐，收为关门弟子，尽得其考据训诂之真传。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
当年身为孤儿的那份敏感心性，反倒成就了他治学的专注。
若非少时刻意收敛锋芒，以他的天资才学，怕是早己在学界崭露头角。
那时的萧瑾瑜之所以，执意去抢那支生死签，实则是存了求死之心。
在青灯古卷中浸淫日久，几部佛经翻来覆去地研读，竟让他生出几分勘破红尘的错觉。
这世间熙熙攘攘，却无一人与他血脉相连，万家灯火通明，竟无一盏是为他而留，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倒不如就此解脱。
思及此处，萧瑾瑜提笔的手一顿，眸光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若说前世还有谁会为他掬一把泪，大概只有那位待他如己出的恩师了。
老师一生未娶，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学问上，不过听说少年时，曾有一位爱而不得的女子。
自收他为徒后，一老一少便同住在学校那方小小的院落里。
老师总爱在批阅典籍的间隙，用布满皱纹的手轻抚他的发顶，叹道：“瑾瑜啊，你这般灵慧的读书种子，老夫活到这把年岁，也就遇见你一个。”
那些晨昏相伴的岁月里，老师的谆谆教诲如春风化雨，一字一句都浸透着心血。
如今忆起，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却己隔着生死茫茫。
萧瑾瑜忽然心头一紧。
若是恩师得知自己竟这般轻贱性命，该是何等痛心？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怕是会捧着那支生死签，在书斋里老泪纵横吧！
一念及此，他只觉喉头发涩，暗骂自己当真是该死。
柳絮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家公子。
只见萧瑾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竟泛起一丝涟漪。
她正待开口，却见一滴清泪无声滑落，在纸上晕开一朵墨色的花。
“公子，您……？！”
柳絮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洛君珩恍然回神，指尖抚过纸上那点，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无妨，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笔锋轻蘸浓墨，在纸上洇开第一道墨痕。
他悬腕运笔，墨迹在纸上蜿蜒游走，渐渐凝成“半湖枯荷听秋雨”七字残句。
他素来临池最喜董其昌，那位晚明大家的字迹空灵秀润，融晋唐之韵、宋元之法于一体，最是合他心意。
此刻笔下虽刻意收敛，仍不免带出几分疏朗俊逸的风骨。
“公子这笔字……”
侍立一旁的柳絮不由屏息。
她虽只是侯府丫鬟，但在锦绣堆里耳濡目染，也识得几分笔墨妙处，看得怔住，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犹未察觉。
这哪里像是久未执笔之人？分明是经年累月的功夫。
公子好生厉害！
柳絮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萧瑾瑜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待墨痕稍干，便将诗笺递给一旁手托漆盘的绿衣婢女。
而此时，另一艘雕栏画舫之上，同样以“半湖枯荷听秋雨”为题，正有人执笔沉吟。
执笔之人是个面容清癯的年轻士子，一袭青衫素净，正是乾州颇负才名的秀才柳玉，表字文琢。
而在他身侧，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乃是乾州通判冯澈之子冯渊，字子深。
柳玉抬眸，神色疏淡地看了冯渊一眼，语气平静。
“冯兄，在下此番前来只为扬名，至于后续花魁之事，恕我爱莫能助。”
冯渊闻言，唇边笑意不减分毫，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眼前这穷酸秀才虽只顶着个微末功名，却是下场会试的热门人选，更兼其在乾州文人雅集中屡有佳句流传，若因区区花魁之事与之交恶，反倒不美。
“此番雅集，兄台以才学扬名，在下借东风成事，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冯渊轻摇折扇，笑意不减。
“至于润笔之资，文琢尽可宽心，冯某向来言出必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