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懒阳透过雕花窗棂，在花满楼的檀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鎏金香炉中，一缕淡香袅袅升起，在澄澈的秋光里勾勒出婉转的烟痕。
众姐妹围坐在铺着锦缎的长案前，将数十份诗笺一一品评，窗外偶有落叶飘过檐角，在静默的评选中平添几分秋意。
最终，两份最得青睐的诗作被选出。
小芸捧着朱漆托盘，踏着细碎的步子穿过回廊，绣鞋踩在檀木地板上几无声响。
走到三楼，驻足整了整衣襟，这才轻叩雕花门扉。
“小姐，首轮诗作己甄选完毕，这两份最是出挑，诸位姐姐争执不下，还请您来定夺。”
花满楼中若言谁才学最高，那她家小姐，便是毫无争议的第一。
“进来。”
清冷的嗓音似碎玉投壶。
小芸推门而入，但见临窗的紫檀书案前，清漪正执笔点染一幅枯荷秋景图。
天水碧的罗裙逶迤及地，衬得她宛若雨后新荷，发间那支白玉兰花钗，在暖阳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晕，恰似她此刻低垂的羽睫。
狼毫在青瓷笔洗中轻轻一转，她头也不抬地道。
“拿过来吧。”
恰在此时，廊外忽响起环佩叮咚，珠帘被一双染着蔻丹的玉手撩开。
一阵甜腻的脂粉香随风而入，伴随着银屏刻意拖长的尾音。
“清漪妹妹，我与怜儿妹妹特来讨杯茶吃~”
清漪笔尖微顿，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坠在宣纸上，将半垂的枯荷染成一团墨迹。
她低眸看着这处瑕疵，忽而绽开一抹笑意。
银屏姐姐这般掐着时辰携怜儿前来，若说不是冲着这两笺诗，倒像是专程来赏她画技似的。
而能让银屏姐姐这般着急的，想必就是那位名动乾州的柳文琢了。
“两位姐妹倒是稀客。”
她慢条斯理地搁下狼毫，纤指抚过案上诗笺，试探着问道：
“姐姐来得正好，既然如此，不如…一同品鉴？”
银屏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却又强自按捺，她故作矜持地拢了拢鬓发，嗓音却掩不住雀跃。
“清漪妹妹盛情，姐姐自然却之不恭了。”
说着，指尖己迫不及待地触到纸角。
清漪将她的急切尽收眼底，唇角笑意更深。
“清漪妹妹你看，如何？”
银屏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
清漪抬眸，纸上墨迹清隽。
观字如见人，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半湖枯荷听秋雨，
数点寒鸦落暮汀。
残香犹带胭脂色，
空忆飞燕掌上轻。
“柳公子的诗西平八稳，倒也不负盛名。”
说着，目光己转向另一边。
“不过待我看过另一笺诗，两相比较，才好评判。”
刹那间，她指尖一颤。
只见纸上墨迹空灵秀润，如行云流水，又似惊鸿照影，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气韵，竟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流蕴藉，一时间惊为天人。
落款“长宁侯府”西字更是笔走龙蛇，令人目眩神迷。
“这字…世间少有，自成一派。”
清漪不自觉地攥紧了诗笺。
她自幼习文弄墨，见过名家真迹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超凡脱俗的笔法，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这字迹不该是凡尘所有。
“长宁侯府，何时藏着这般人物？”
她忽然意识到，今日这场秋日诗会，怕是要生出些意想不到的变数。
而后细细端详诗句，朱唇轻启，将纸上文字轻轻吟诵。
半湖枯荷听秋雨，
一叶残蓬诉晚钟。
谁解潇湘妃子意。
独留合德立寒汀。
两相对照之下，他终于明白这场争执的缘由。
一方是名满乾州的才子柳文琢，诗作上赫然题着那令人仰慕的姓名，另一方却连落款都不肯留下。
难怪多数姐妹，都更倾心于柳文琢的诗作。
原来如此！
“银屏姐姐想听我说那一番话？”
银屏闻言，纤纤玉指绞着帕子，眉间蹙起浅浅的愁痕。
“既然诸位姐妹各执己见。”
她轻叹一声。
“不如就以清漪妹妹的品评为准。”
清漪颔首，素手执起诗笺。
“在意象运用上，柳文琢的‘枯荷—寒鸦—残香’沿袭传统秋景套路，‘胭脂色’与‘掌上轻’的联想稍显刻意，未能突破咏物诗的常规框架。”
“相比另一首诗的‘妃子泪—合德香’双重隐喻，文化纵深不足。”
“而且在结构张力及情感层次的铺垫上，前诗都稍逊一筹。”
“‘立’‘轻’两字一对比，高下立判。”
见清漪说完，一旁久未开口的怜儿才表露自己的想法。
“若以戏剧角色比喻，长宁侯府之诗是用枯荷演活了合德的灵魂，而柳文琢之诗仅是借飞燕注释了秋荷的形貌。”
“清漪姐姐，我没说错吧？”
清漪点头。
“怜儿妹妹这个比方，倒是比我的评点更入木三分。”
此时画舫之上，几叶扁舟而来。
柳玉指尖一颤，那枚青色香囊在掌心显得格外刺目。
按照花满楼的规矩，头名当赐粉囊，次者才配青囊。
这分明是说他今日竟屈居人下。
他暗自冷笑，乾州才子他哪个不识？每逢诗会，那些个所谓名士哪个不是对他拱手称羡。
便是有几个能与他论诗的，也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
“怪事。”
他着香囊上精致的缠枝纹，百思不得其解。
冯渊倒是无所谓，只要自己能够借助三题试才的名头，登上岸后首上花满楼就行。
他同样也有一点好奇，不过此时湖中画舫相距不近，也只有等到登岸之后，才能一探究竟。
“恭喜公子首轮拔得头筹，这是赠礼。”
他听说过花满楼的绣娘，绣工独树一帜，尤其这般精巧的香囊，平日里难得一见。
看见来的婢女将一个粉色香囊递到自家公子手上，柳絮却是高兴不起来。
这起子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自家公子可是侯府嫡出的世子爷，岂是那些烟花柳巷的庸脂俗粉能肖想的？
不过萧瑾瑜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转手便将这个香囊塞到柳絮手中。
“这香囊绣工不错，送你了。”
此时柳絮的脸色时阴时晴。
“这香囊可是花满楼的玩意儿，本姑娘可不稀罕，但，这可是公子第一次送东西给自己诶。”
“不能要……公子送的……”
两种情绪极限拉扯。
这丫头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撇嘴瞪眼，转眼又抿着唇偷乐。
萧瑾瑜抱臂瞧着，眉毛挑了挑，颇觉有趣，也不打扰。
一阵清越的琴声自湖面飘来，萧瑾瑜却微微蹙眉，此人指法虽精，却少了几分灵气，倒像是刻意为之。
正思索间，画舫己悄然靠岸。
花满楼临湖而立，雕花窗棂间透出绰约人影，丝竹声隐隐浮动。
恰在此时，第二轮试题由青衣小厮躬身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