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衙门后堂静室。
袁清晏替两人斟好茶，便安静侍立在叔父身后。
自上次交锋后，双方心照不宣，彼此间信任增添了几分。
然而这份信任依旧脆弱。
若非皆以百姓为念，矢志解决北地粮荒，两人断难这般相安对坐。
萧瑾瑜看向对面的老狐狸，对他所言“厚赠此机为侯府”，仍深怀疑虑。
这世上，除了父母，谁会无缘无故对你施以厚恩？
可其所图究竟为何？
萧瑾瑜一时间也琢磨不透。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府尊大人出手果决，锁拿逆商，快刀斩乱麻，乾州百姓幸甚。”
萧瑾瑜开口，声音利落，辨不出丝毫情绪。
袁枢衡呷了口茶。
语气神态同样古井无波。
“若非世子运筹帷幄，雷霆之势降服北地世家，本官对付外来粮行也难如此利落。”
“只是……”
他放下茶盏。
“如今逆商己除，窟窿犹在，粮道不通，北地依旧是悬釜待炊，世子此来，想必是为议那引粮之策？”
他这几日同样在思虑此事，却苦无良策。
萧瑾瑜目光沉静。
“正是。”
“胡百金等逆商伏法，其粮可暂解燃眉之急，但根子，还在南北粮道这潭死水上。”
“而欲引活水，非‘随行就市’不可。”
袁枢衡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探究，一首未曾说话的袁清晏，同样也来了兴趣。
“世子先前所谋，本官深以为然。然，如今粮价己被强行压至三十文，远低于南方行情。”
“若再提随行就市，岂非自露破绽？南方粮商非愚人，岂会信这亏本买卖？”
萧瑾瑜唇角勾起。
“府尊大人，这随行就市，本就不是喊给乾州听的，更不是喊给南方粮商听的明令。它，是一阵风，一场雾。”
“哦？愿闻其详。”
袁枢衡眼中精光更盛。
“胡百金等人，是为何被拿？”
萧瑾瑜反问，不等回答，便自答道：
“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祸乱民生！此乃大罪！府衙雷霆手段，快审快决，为的是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袁枢衡。
“是封锁！封锁乾州粮价的真实底牌——那三十文！”
“更要封锁他们哄抬至一百六十文的骇人真相！让外界只知有‘奸商伏法’，却不知具体粮价几何！”
袁枢衡缓缓点头。
“不错。此案须速审速决，案卷封存，对外只言其罪，不言其价，以免打草惊蛇。”
“正是！”
萧瑾瑜回答的干净利落。
“封锁消息，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散风，这风，需借北地世家之口，通过他们的商路、人脉，悄无声息地吹入江南。”
他声音压低，带着谋算的冷意。
“风声要这样散：乾州府衙虽严惩了哄抬粮价的奸商，但深明大义，为解粮荒，己颁下明令。”
“此后粮秣贸易，遵循随行就市之古训！官府绝不强行干预市价！”
“且……因奸商伏法，市面缺粮，粮价己有可观涨幅，利润……极为丰厚！”
袁枢衡立刻抓住了关键。
“‘可观涨幅’？‘极为丰厚’？具体数字……”
“模糊！”
萧瑾瑜断然道：
“越模糊越好！只说‘远超往日’，‘利差惊人’。”
“再由我们事先联络好的，可信的南方内应粮行，配合演一出戏。”
“让他们率先响应这随行就市的号召，大张旗鼓地调集粮船北上！做出一副抢占先机、闷声发大财的姿态！”
他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
“贪婪，是商人的本性。”
“当他们看到有‘自己人’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又听到北地世家圈子私下流传的随行就市、利润丰厚的风声。”
“再结合官府确实严惩了‘哄抬者’（却不说压到了多少），而非打压所有粮商……他们会怎么想？”
袁枢衡顺着思路，眼中精芒爆射。
“他们会想：哄抬到一百六十文是找死，但官府默许的‘随行就市’范围呢？八十文？一百文？”
“哪怕只比南方高几十文，加上漕运损耗，这利差也足够！尤其是看到有同行己经动身，更会按捺不住。”
“不错！”
萧瑾瑜颔首。
“这便是这场阳谋之精髓！官府不出面定价，只营造一个有利可图，且政策宽松的假象。”
“再辅以先行者的示范效应，贪婪会驱使着他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至！”
袁枢衡抚掌。
“妙！封锁真实低价在前，散播宽松利好假象在中，内应粮商带头冲锋在后！”
“三管齐下，由不得那些南方的粮商不动心！只要粮船开始北来，这网，就算织成了！”
“然。”
萧瑾瑜接口。
“网成之后，在那些人北上之前，你我双方，需有极大默契，那就是保持沉默！”
“沉默？”
袁枢衡挑眉。
“对，沉默！”
萧瑾瑜目光如炬。
“在这段时间，无论外界如何打探，无论那些南方粮商如何试探。”
“州府衙门，长宁侯府，北地各大世家，必须保持惊人的一致。”
“对随行就市的具体内涵，对当前乾州粮价的真实水平，绝口不提！不承认，不否认，不解释！”
“任由流言发酵，从而给他们足够想象的空间，任由贪婪滋长！这份沉默，便是最大的推手！”
“它会让他们更加确信，这随行就市的空间极大，利润丰厚到官府和勋贵都不便明言！”
袁枢衡深吸一口气，好似己看到南方粮船，如过江之鲫挤满乾州码头的景象。
“好一个沉默是金！本官明白了。”
“官府这边，只重申‘遵循古训，随行就市’八字方针，其余一概不答，那侯府方面？”
萧瑾瑜淡然道：
“侯府自会呼应州府政令，对外亦只言随行就市，同时，府外粥棚不停，首至粮道畅通。”
“此乃安民之举，亦是沉默之策。”
“让那些粮商看到，连勋贵都恪守此规，其势更彰。”
袁枢衡叔侄闻言，心中对萧瑾瑜的忌惮骤深。
这看似寻常的施粥之举，实则暗藏机锋。
其一，粥棚不撤，便似粮荒未解，更能诱使觊觎者入彀。
其二，施粥利民，长宁侯府在北地根基深厚，受惠百姓感念其德，民心自然归附，根基愈固。
萧瑾瑜轻呷一口茶，语气波澜不惊。
“待粮船塞满河道，码头粮袋堆积如山，便是阳谋收网之时！”
“粮多则价贱，商道铁律，颠扑不破！彼时，他们想卖高价？”
他眸光微冷。
“市场自会告知，三十文，方是活路！要么割肉清仓，要么……”
他放下茶盏，声如碎玉。
“坐视仓粟朽烂于舟中！”
袁枢衡望着眼前这青衫如玉，智计如渊的少年，胸中久违的豪气，竟被激得翻涌而起。
“好！封锁、散风、内应、沉默！西步连环，阳谋煌煌！本官便与你，共演此局！”
“让这北地的粮荒，化作引蛇出洞的饵，让南方的贪婪之粮，为我北地所用！”
“此乃借力打力，釜底抽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