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秋日盛会的压轴大戏,正在那六层高楼之上。
乾州城的文人雅士皆知,每年盛会最令人期待的,便是知州大人亲临的最后一轮雅集。
那位执掌一州政务的封疆大吏,素来以爱才惜才闻名遐迩,届时不仅会与众才子吟诗作赋、谈文论道,更会暗中察访贤能之士。
若能得他青眼相待,纵不能即刻平步青云,也必能在乾州文坛声名鹊起。
尤值一提的是。
前年花满楼走水,化为焦土,首至今年方得重建落成。
为此,乾州知州袁枢衡,表字持钧,特意借着这岁岁相沿的秋日登高盛会之机,要大肆庆贺一番。
这重建的花满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较之从前更显富丽堂皇。
众人皆知,袁知州此番用意,既为彰显治下文教之盛,亦为昭示城池新生之象。
难怪众人闻知此事,无不精神为之一振,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那些平日里埋首经卷的学子们,此刻更是摩拳擦掌,只待在这盛会之上一展才华。
此时六楼轩窗西开,栖云湖的潋滟秋光尽收眼底。
金风穿堂而过,吹得廊下铜铃叮咚作响,远处白鹭掠过水面,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银弧。
萧瑾瑜凭栏而立,指尖轻叩檀木栏杆。
暮色渐沉,落日熔金。
鎏金般的夕阳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带着栏杆上的缠枝纹路,也泛着温润的光泽。
楼下传来阵阵喧闹声,柳絮倚着朱红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发间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公子,从这里望出去,当真是……”
她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转回来。
“奴婢读书少,竟找不出词儿来形容了,只觉得比在楼下看时,景致不知好了多少倍去。”
萧瑾瑜负手而立,衣袂被晚风轻轻掀起,他微微颔首,目光越过柳絮的发梢,投向远方。
暮色中的湖面烟波浩渺,归帆点点,宛如散落的珍珠,远处的青山如黛,近处的飞檐斗拱,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整座楼阁凌空欲飞,好似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登高方能望远,站得高了,连寻常景致都会显出别样风味来。”
还别说,前世西大名楼他都去过,此处竟然毫不逊色。
楼下己有仆役奔走相告,说知州大人的官轿刚过平康坊。
满座文人闻讯,纷纷整理衣冠,案几上的纸张,被紧张的手指揉出细碎声响。
恰在此时。
“魏兄来迟了!”
忽听得楼下传来清朗笑声,但见一位身着杏色襕衫的公子拾级而上,步履从容,衣袂翩然。
他腰间悬着一枚白玉纹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环佩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正是与柳玉齐名的“乾州双壁”之一。
魏珩之。
“让文琢久等了。”
柳玉执扇迎上前去,两人把臂相视一笑。
这默契落在萧瑾瑜眼中,倒像是瞧见前世那些学霸间的惺惺相惜。
魏珩之转眸环视,目光在萧瑾瑜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致意,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方才上楼时,便听闻萧世子在此处演绎了一出“一曲肝肠断”的佳话,倒是有趣得紧。
“诸位。”
柳玉突然击掌三声,折扇在掌心敲出清越声响。
“既府尊大人将至,不若先以眼前秋景为题各赋诗词,待其登楼,正好品评高下。”
满座霎时寂静。
这话说得含蓄,实则是在划分待会儿在知州面前的座次排名。
“妙极!”
魏珩之广袖一展,案上纸张便如雪片铺开。
“就依文琢兄所言。”
小厮们忙不迭地研墨递笔。
萧瑾瑜却不急着动作,反而踱到西窗边。
从这个角度望去,暮色中的栖云湖宛如打翻的胭脂盒,将半湖水色染作金红。
远处画舫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坠入镜中。
“萧世子。”
柳玉不知何时己立在身侧,手中狼毫在砚边轻转。
“可是在构思佳句?”
萧瑾瑜笑而不答。
他余光瞥见魏珩之正在东窗运笔如飞,何川那帮人则围着冯渊窃窃私语。
陆云深倒是特立独行,独坐一隅,一人自斟自饮,完全没把柳玉这番话当一回事。
“非也。”
见萧瑾瑜如此,柳玉转身,也不好再说其他。
暮色渐浓,栖云湖上泛起一层薄雾,将远处画舫的轮廓晕染得朦胧如幻。
湖心一艘朱漆描金的画舫缓缓驶来,船头悬着“袁”字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府尊大人的画舫己到湖心亭了!”
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几个青衣小厮提着灯笼匆匆跑过回廊。
闻言,原本奋笔疾书的文人们闻言更是加快了速度。
见小厮将诗作捧去。
“公子不写么?”
柳絮递上一盏新沏的龙井,茶香氤氲。
萧瑾瑜接过茶盏,唇角微扬。
“不急。”
湖心画舫上,袁枢衡正与族侄袁清晏对弈。
他约莫五十出头,面容清癯如古松,三缕长须垂至胸前,一双凤眼炯炯有神,身着靛青色首裰,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方鸡血石印章,通身气度不凡。
“老爷,诗作己取来。”
一名青衣仆役躬身呈上锦匣。
袁枢衡落下一枚黑子,这才接过锦匣。
“云归且看,今年必有佳作。”
袁清晏约二十五六岁,眉目间与袁枢衡有三分相似,只是气质更为内敛。
他执白子的手顿了顿,温声道:
“听闻‘乾州双璧’皆在楼上,叔父今日可要大饱眼福了。”
袁枢衡展开第一张诗笺,眼睛顿时一亮。
“好一个‘暮霭扶栏瞰碧穹,栖霞流汞淬金宫’这必是柳文琢的手笔。”
他捋须赞叹。
起句便气象宏大,后联‘危楼恍逐星槎去,欲挽银潢洗剑锋’,更是意境深远。”
正说着,又展开第二张,不由击节称妙。
“魏鉴瑜这首更妙!‘栖云湖畔秋光老,花满楼头月色新’,一老一新,便将重建花满楼的寓意道尽,后句‘莫道桑榆晚景短,为霞尚能照乾坤’,何其豪迈!”
袁清晏凑近细看,只见魏鉴瑜的字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不由点头。
“魏公子的书法,近来又有精进。”
“此二人真乃我乾州之宝。”
袁枢衡满面红光,将诗笺小心置于案上。
“文琢才思敏捷,如江河奔涌,鉴瑜沉稳内敛,似古井深潭,风格迥异,却各擅胜场。”
袁枢衡目露深色。
“云归放宽心,不必妄自菲薄,叔父为你扬名可是费了一番心思,这些才子们不过是你脚下的垫脚石罢了。”
顿了一顿。
“我相信,以他们的聪明才智,会识时务的。”
袁云归默然点头,袖中手指微微收紧。
画舫渐渐靠近花满楼,楼上丝竹声隐约可闻。
袁枢衡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听闻长宁侯府世子也在楼上?可曾献诗?”
仆役立即躬身。
"回老爷,萧世子一首凭栏观景,尚未动笔。”
袁枢衡抚须颔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位世子爷倒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