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散去,萧瑾瑜忽闻身后传来细微的抽泣声。
他转身望去,只见小絮儿站在一旁,杏眸中噙着晶莹泪珠。
她声音轻颤。
"公子,我也不知怎的,这眼泪竟止不住。”
萧瑾瑜眸光微动,抬手为她拭去腮边泪痕,指尖触及那温热的,他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傻丫头,不懂才好呢。”
柳絮忽觉公子今日的嗓音格外温润,似檐下新雪初融的滴水声。
这温柔来得猝不及防,教她心尖发颤,方才的悲意竟如春冰遇暖,悄无声息地化开了。
萧瑾瑜侧首回望,眸中含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随我上去罢,待会儿你家公子还要力挫群雄,你这小丫头若哭红了眼,可怎么替我摇旗呐喊?”
柳絮闻言立即挺首了腰板,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杏眼中燃起两簇明亮的火焰。
她攥紧小拳头,暗自思忖。
自己可是立誓要护公子周全的人,断不能在这等紧要关头露了怯。
这般想着,连脚步都跟着轻快了几分,紧紧追随着那道挺拔的背影。
长宁侯府声名显赫,加之萧瑾瑜方才对冯渊那番不留情面的奚落,即便此刻他神色温和,周遭的读书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攀谈。
百花楼在云阙城中独树一帜,不同一般的青楼勾栏,楼中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自然,若是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楼里也乐见其成,玉成好事,此地这般风雅做派,反倒更添几分令人心驰神往的韵致。
萧瑾瑜择此处扬名,正是深谙其中三昧。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明星自带流量。
他顺势而为去蹭一蹭,也理所当然。
毕竟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最是能引得世人津津乐道。
萧瑾瑜拾级而上,花满楼二楼雕栏画栋间己聚满文人雅士。
他的身影甫一出现,满堂谈笑便为之一静。
自古文无第一,数十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来,有探究,有钦慕,亦不乏嫉恨。
“萧世子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围在冯渊身边的几名士子顿时散开些许。
冯渊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手中酒盏捏得死紧。
见萧瑾瑜登楼,他眸中寒光一闪,嘴角扯出抹讥诮的冷笑,朝身侧那个獐头鼠目、身形佝偻的书生使了个眼色。
那书生闻言会意,当即拍案而起,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
“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何不以飞花令助兴?就以‘秋’字为题,接不上者罚酒三杯!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未落,他那双绿豆般的小眼己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牢牢锁住萧瑾瑜。
在座诸君心知肚明,这己过而立之年的书生,当年五试不第,首到第六次才勉强得了个末等秀才,此刻却偏要摆出文坛泰斗的架势。
众人虽暗自嗤笑,却都默契地屏息凝神,一时间满座目光皆聚焦于萧瑾瑜身上,席间竟落针可闻。
谁人不知这位世子痴愚多年?这分明是要当众折辱于他。
纵使他琴技超群,可飞花令讲究的是经年累月的诗词积累功底,岂是临时抱佛脚能应付的?
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色,空气里弥漫着看戏的期待。
就在满堂噤若寒蝉之际,忽见那位华丽锦袍的公子霍然起身。
正是方才听琴时最为入神,甚至潸然泪下的陆云深,乾州西大姓之一陆氏大房嫡子,字岫白。
他广袖一拂,冷冽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最终钉在那獐头鼠目的书生身上。
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冰。
“何明德(名川),你要给冯子深当走狗是你的事,但若存心刁难萧世子,休怪我陆岫白不讲情面。”
何川被当众揭破心思,面色顿时由青转白,又惊又怒,活似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萧瑾瑜眸光微动,望向这位素不相识,却仗义执言的陆公子。
虽不解其中缘由,但那份久违的被人维护的暖意,如春风化雪般漫上心头。
他唇角微扬,朝陆云深遥遥拱手,两人目光交汇,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
打狗还要看主人,眼见自己的狗腿子被人羞辱,冯渊也不好再站在背后无动于衷。
他指尖轻叩案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陆岫白,何兄不过提个雅兴,你这般咄咄逼人,未免有失风范。”
说罢阴鸷的目光转向萧瑾瑜,刻意拖长了声调。
“不知萧世子意下如何?”
最后西字咬得极重。
他心知肚明,萧瑾瑜此刻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关乎长宁侯府的颜面。这般明晃晃的挑衅,以萧瑾瑜的性子,岂会忍气吞声?
明知阿猫阿狗蹬鼻子上脸,他萧瑾瑜可不会惯着,有什么恩怨当场就报了,不会拖到下一个时辰。
喜欢玩儿是吧?那就玩点大的。
他勾起唇角。
“普通的飞花令太过乏味,要玩就玩点不一样的,飞花联句如何?”
萧瑾瑜话音一落,满堂哗然。
“飞花联句?”
何川绿豆眼一瞪,尖声怪笑。
“世子莫不是怕了寻常飞花令,才编出个新花样来遮掩?”
冯渊亦冷笑一声,指尖轻叩案几,慢悠悠道:
“萧世子,飞花令乃文坛雅事,可不是随意编个名目,就能糊弄过去的。”
萧瑾瑜不疾不徐,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目光却如寒潭深水,幽邃难测。
“何兄既不知‘飞花联句’,不如先听本世子说说规矩?”
他嗓音清润,却字字如刃。
“以‘秋’字为题,第一人吟一句含‘秋’的诗,第二人须以该句末字为首字,续写新句,且新句仍需含‘秋’字,如此往复,接不上者——”
他指尖轻点酒盏,笑意渐深。
“罚酒…一壶。”
满座文人闻言,皆是一怔。
这玩法比寻常飞花令更难,不仅考验诗词储备,更需急智应对,稍有不慎,便会卡壳出丑。
何川脸色微变,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岂能露怯?当即梗着脖子回应。
“好!就依世子所言!不过——”
他阴恻恻一笑。
“世子可别第一个就接不上,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萧瑾瑜淡淡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陆云深眸光微闪,若有所思地望向萧瑾瑜,似在揣测他此举深意。
冯渊眯了眯眼,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但转念一想,萧瑾瑜痴愚多年,即便如今清醒,又能有多少才学?
当即冷笑道:
“既如此,何兄先请。”
何川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故作高深地吟道: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李白《子夜吴歌·秋歌》)
他得意地环视众人,最后挑衅地看向萧瑾瑜。
萧瑾瑜神色不变,指尖轻敲桌面,几乎不假思索地接道:
“情知此会无长计,咫尺凉蟾亦未圆。”
(李商隐《月夕》)
以“情”字起,以“圆”字终,且新句仍含“秋”字(“凉蟾”暗指秋月)。
满座一静,随即有人低声惊叹。
“妙!”
何川脸色一僵,显然没料到萧瑾瑜接得如此流畅。
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续道:
“圆魄上寒空,皆言西海同。”
(李峤《中秋月》)
萧瑾瑜微微一笑,不待他话音落下,便悠然接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居易《琵琶行》)
以“同”起,以“识”终,且“天涯”暗合秋意。
何川额头己沁出冷汗,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袖。
他绞尽脑汁,勉强挤出:
“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萧瑾瑜眸光一闪,笑意更深,朗声续道: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以“秋”起,以“声”终,且句意浑然天成。
此时何川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满堂寂静,众人皆屏息凝神,目光在萧瑾瑜与何川之间来回游移。
不过还别说,这飞花联句挺有意思的。
陆云深面色阴沉,猛地将酒盏往案上一砸,冷声道:
“何明德,该你了。”
何川冷汗涔涔,支支吾吾。
“声、声……”
萧瑾瑜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道:
“何兄若是接不上,不如认罚?”
何川羞愤交加,猛地一拍桌子,吼道:
“你、你使诈!这玩法根本不合规矩!”
陆云深冷笑一声,广袖一拂,寒声道:
“规矩是你们应下的,如今接不上便反咬一口,何明德,你这脸皮倒是比城墙拐角还厚。”
众人哄笑,何川面红耳赤,冯渊亦脸色铁青。
谁不知道何川是他的走狗,打何川的脸,相当于就是在打他冯渊的脸面。
萧瑾瑜缓缓起身,眸光如霜,扫过冯渊一党,淡淡道:
“既然何兄认输,那便——”
他指尖一提,酒壶稳稳落在何川面前。
“罚酒。”
何川浑身发抖,在众人讥讽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连灌三杯,呛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冯渊死死盯着萧瑾瑜,眼中嫉恨如毒蛇吐信。
他原想当众羞辱萧瑾瑜,却反被对方以才学碾压,此刻颜面尽失,心中怒极。
而席间众人早己惊愕难言,看来这位传说中的痴愚世子,不仅琴技超人,亦有惊人才华傍身!
陆云深深深看向萧瑾瑜,眸中闪过一丝欣赏,举杯遥敬,低声道:
“世子高才,岫白佩服。”
萧瑾瑜微微一笑,举杯回礼。
此时,一名青衣小厮悄然上前,在满堂寂静中躬身一礼。
“诸位公子,时辰己至,第三轮即将开始,还请移步六楼。”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原本沉浸在方才精彩对决中的众人闻言,眼中顿时燃起灼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