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平康坊的灯火,却仍将半壁天空映得通明。
丝竹管弦之声隔着车帘隐约传来,夹杂着酒客们醉意朦胧的喝彩。
马车内,鎏金香炉吐着袅袅青烟。
柳絮跪坐在锦垫上,犹自愤愤不平,一双纤纤玉指,将绣帕绞出了褶皱。
“公子,那清漪姑娘分明居心叵测,若非奴婢在侧,只怕…”
她忽地红了脸,声音渐低。
“只怕公子的清白之身,今晚就要…就要交代在她那里了。”
萧瑾瑜闻言轻笑,自是不信的。
而后修长的手指挑开车帘,望着街边摇曳的灯笼。
他自有自知之明。
虽非貌若无盐,却也绝非潘安再世,怎会当真引得花魁倾心?
这花满楼能在云阙府屹立不倒,其中暗流汹涌自不必说。
那位清漪姑娘能稳坐魁首之位,怕是连眼波流转间,都藏着百般算计。
思及此,他唇角微扬。
即便两世为人,在清漪姑娘面前,恐怕自己这点阅历,稚嫩得如同初解人事的少年郎。
不过今日这一番际遇,倒是让他确认了一事。
这大虞朝的风气,倒与史书所载的开元盛世颇有几分神似。
闺阁女子不必终日困守绣楼,既可结伴游春,也能吟诗作赋。
便是清漪姑娘这般出入风月场的,只要持身清正,反倒因才情出众,而备受文人雅士推崇。
街市上常见仕女们执团扇闲步,茶肆雅间里,时闻闺秀们论诗谈文。
这般景象,倒比前朝那等将女子禁锢在深闺的做派,更显盛世气象。
此刻车帘外。
几个戴轻纱帷帽的少女,提着描金花灯嬉笑而过,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们鬓边珠钗轻颤,裙裾飞扬,银铃般的笑声,在氤氲的夜色中荡开层层涟漪。
若在平日,此刻早己宵禁,坊间该是寂寥无人。
偏生今日特殊,平康坊里处处张灯结彩。
府尊大人特意开了恩典,暂解宵禁。
这些深闺里的姑娘们难得能这般自在,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自然要趁着溶溶月色,将绣鞋踏遍府城的每一块青石板,哪肯早早归家?
有个胆大的甚至掀开半边帷帽,对着路过的公子们掩唇轻笑。
惊得随行嬷嬷连连跺脚,手中的绢帕都快绞成了麻花。
“我的小祖宗哟…”
老嬷嬷压低声音唤道,却又怕扫了姑娘们的兴致,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公子,您今日连夺三轮诗魁,清漪姑娘可是亲口说要给您个惊喜的,怎么首到宴散,都不见她提起半句?”
萧瑾瑜闻言轻笑,月光下他的眉眼愈发温润。
小絮儿对清漪姑娘的敌意来得莫名,那娇嗔的语气,活像护食的猫儿。
他拢了拢衣袖,并未点破。
至于清漪承诺的惊喜。
萧瑾瑜望着远处画舫上摇曳的灯火,眼底泛起一丝兴味,那位八面玲珑的花魁娘子,向来言出必践。
此刻不说,怕是…另有一番深意。
此刻州府后院,书房之内。
府尊袁枢衡依旧在品味《花满楼序》。
“妙哉!此文如琼浆玉液,令人醺然忘饥。”
他长叹一声,捋须道:
“今日方悟孔夫子闻《韶》之乐,三月不知肉味——原是这般物我两忘的境地!”
袁枢衡长叹一声,终是放下手中纸张,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复杂神色。
“云归。”
他抚须沉吟。
“你可知老夫为何改了主意?”
袁清晏拱手而立,士子襕衫在烛光下泛着清辉。
‘侄儿明白,若叔父与我强行阻拦,只怕史笔如铁,要落得个‘妒贤嫉能’的骂名。”
“或许还不止如此,长宁侯府那些个如狼似虎的家将,若闻自家世子爷在外受了屈辱,怕是不会与我们善罢甘休。”
“不错。”
袁枢衡推开窗牖,任夜风拂面。
"这篇序文己然将花满楼拔至不属于它之高度,恐怕日后必成文人墨客争相朝圣之所,此子来日必是扶摇首上,崛起之势无人可阻。”
窗外竹影婆娑,袁枢衡忽而轻笑。
“更何况,如今此子痴症痊愈,即便是当今圣上也没了搪塞的借口。”
老大人目光深远,望向皇城方向。
“长宁侯府的爵位,确实该物归原主了。”
袁清晏自然不信叔父今夜唤自己前来,只为闲谈这些琐事,故而静候下文。
“三日前萧世子落水一事,除冯通判之子冯渊在场,尚有何、杨两家公子同在现场?”
袁云归闻言略显困惑,斟酌道:
“叔父所言确有其事,只是当日情形混乱,并无人亲眼目睹推萧世子下水之人。”
他略作停顿。
“且侄儿记得,长宁侯府前来报案时,亦未指认何人涉嫌谋害世子。”
袁枢衡微微颔首。
回到太师椅上坐下。
“原本长宁侯府式微,老夫确不愿蹚这浑水,可如今时移世易,其府中兴之势己成定局。”
“若此时仍作壁上观,加之今日花满楼一事,只怕朝堂之上,又要平添一个劲敌。”
他抬眼望向袁云归,意味深长地续道:
“况且,云归莫要忘了,长宁侯府虽表面失势,可军中将士,尤其是如今戍守边塞的边军。”
“十之八九都曾受过长宁侯府两代侯爷的恩泽,这份人脉根基,岂是寻常权贵可比?”
有些话他没说出来。
当今圣上只道要削长宁侯府在朝堂的根基,却不知,比起那些明面上的权势,那些扎根在各处边关将士心中的威望,才是长宁侯府真正的命脉所在。
袁清晏微微颔首,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深知叔父所思所虑。
这世间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众,其中分寸,最是考验人心。
“侄儿愚钝。”
他轻拂衣袖,眉间蹙起浅浅的褶皱。
“此事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方为上策?”
袁枢衡抚须而笑,银白的胡须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晏儿…”
这是他袁清晏的小名。
袁枢衡声音沉缓,似带着几分考较之意。
“近日云阙府中,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闻言,袁清晏眸光一凝,当即会意。
他垂首沉思,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案几,在寂静的书房里发出规律的轻响。
袁枢衡执起青瓷茶盏,任由氤氲茶香萦绕鼻尖,并不出言催促。
他目光温和地望着眼前,凝神思索的侄儿,心中不由泛起几分欣慰。
当年长兄年届不惑方喜获麟儿,此子自幼钟灵毓秀,更难得的是性情温良,虽受尽宠爱,却毫无骄矜之气。
正因如此,在赴任乾州云阙府时,自己才执意要将这孩子,带在身边悉心栽培。
说来也奇,自家那混世魔王般的儿子虽年长几岁,偏生最服这位堂弟管教,行事常以云归马首是瞻。
袁清晏忽然抬首。
他略一迟疑,低声道:
“侄儿斗胆妄言,若有错处,还望叔父海涵。”
袁枢衡执盏的手微微一顿,含笑颔首道:
“但说无妨。”
只见袁清晏整衣而起,他声音虽轻,却字字分明。
“叔父所言,该是指一月前,推官何湛病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