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枢衡指节轻叩案几,示意他继续。
袁清晏略一沉吟,道:
“云阙府西大姓盘根错节,早己结成利益同盟,加之上一任长官听之任之,自叔父与冯通判到任前,刑名、钱谷、驿传诸司要职,皆被几家占据。”
“故而叔父这些年来,不得不暂敛锋芒。”
“不错。”
袁枢衡微微颔首。
“推官之位空悬,老夫原想坐观几家相争,待其两败俱伤,暗生龌鹾之后,再卖个顺水人情给何家。”
他轻抚茶盏,釉色映着烛光。
“这本是最稳妥的法子,届时即便何家心有不甘,也只能与其他三家离心离德,乖乖绑在州府这条船上。”
袁清晏心下了然。
强龙难压地头蛇,若无外力介入,维持现状,方为稳妥之策。
袁清晏眸光微闪,似己窥见叔父言外之意。
“叔父所指的外力,莫非是长宁侯府?确切说来,该是云阙府萧家。”
他略作停顿,茶汤映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容。
“若论乾州府城真正的世家大族,西大姓不过是近些年才崭露头角,而萧家…”
他抬眼望向叔父。
“却是渊源深远根深蒂固,若论声望,在北地而言,不比五姓七望差分毫。”
袁枢衡闻言,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
“侄儿曾查阅过典籍,本朝长宁侯萧惟勰,其父乃前朝兵部尚书萧敬,萧敬病故后,长子惟勰与次子望卿,不知何故骤然分家。”
袁清晏声音渐低。
“未几太祖起兵,萧惟勰响应,亲率三千铁骑首取皇城,这才挣下长宁侯府的世袭爵位。”
“可蹊跷的是,侯府与萧家自此竟形同陌路。”
“考据得倒是详尽。”
袁枢衡捋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乍现。
“可惜这些明面上的记载,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罢了。”
袁枢衡忽然压低声音。
“云归可知为何萧家分家后,次子一脉宁愿守着祖产日渐式微,也不肯出仕新朝?”
袁清晏闻言一惊。
烛火将袁枢衡的身影拉得老长。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样的家学渊源,莫说区区乾州,便是放眼天下,也是独一份的。”
他意味深长地着茶盏边缘。
“你以为,今上为何这些年始终对长宁侯府…格外关注?”
有些话不需要说太透。
窗外忽起一阵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袁枢衡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萧家这潭水,沉寂太久了。”
他缓缓抬眸,眼中精光闪烁。
“如今萧瑾瑜借花满楼蓄势养望,分明是长宁侯府不愿再蛰伏的信号,这般情势下…”
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
“萧家分宗岂会继续作壁上观?这便是我们的契机,也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袁清晏眸光一凛,只见叔父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待长宁侯府入朝,最需稳固的便是这云阙根基,老夫便给他们这个机会。”
袁枢衡从袖袍中,缓缓取出两封火漆密信。
“这一封。”
他指尖轻点较厚的那封。
"你吩咐下去,送去安抚使司衙门,范安抚自会明白其中利害。”
袁枢衡又将另一封薄些的信笺,推向袁清晏。
“明亲自走一趟长宁侯府,侯夫人是聪明人,看完之后,自会明白其中深意。”
他起身负手而立,窗外的夜色好似都凝在了他肩头。
“即便朝廷开了榷场,云阙府的私盐、茶叶、铁器走私何曾断绝?”
声音陡然转冷。
“是时候让某些人知道,这乾州的天,终究是朝廷的天。”
袁清晏只见叔父从案头抽出一份卷宗。
“月前,边军在落雁峡截获一批私盐,押运之人…”
老人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竟都穿着何家商号的制式靴子。”
“今日何川又在花满楼心生不满,公然妄议边军将士。”
袁枢衡冷笑一声。
“这般巧合,本官有充分理由怀疑,何家与北境胡人,怕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袁枢衡拂袖转身,官服上的云雁补子在烛光下振翅欲飞。
“明日巳时,你持老夫令牌调三百府军围了何府,记住,一个都不许走脱,胆敢抗命者,格杀勿论!”
更漏声里,他缓步逼近袁清晏,压低嗓音。
“这些年各家阴私勾当不少,想必不用老夫一一指明。”
枯瘦的手指突然扣住侄儿肩膀。
“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袁清晏点头。
待袁清晏回去,袁枢衡独对残烛,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挺拔身影,忽觉一阵疲惫涌上心头。
他抬手揉按太阳穴,烛花爆裂的轻响中,不由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若焕儿能有晏儿三分聪慧,那该多好。
随即也吹灭灯烛,回房安歇。
……
萧瑾瑜回到侯府时己是星斗满天。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跨进内院,连梳洗的力气都没了,径首倒在锦缎床褥上,便沉沉睡去。
柳絮见状,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
烛火摇曳间,她瞧见自家公子眉宇间还凝着几分倦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今日自家公子说要力挫群雄,可是一点都没吹牛,肯定是累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替他褪去沾着夜露的外衫,又弯腰解开云纹锦靴的系带。
指尖碰到公子的衣角时,她莫名屏住了呼吸,动作比平日更轻柔三分。
掖被角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烛光为公子俊逸的轮廓镀了层金边,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柳絮忽然觉得心口发紧,忙蹲下身藏在床沿阴影里,却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瞧。
她攥着衣角暗自困惑。
明明几日前还能如常与公子说笑,如今却连对视都心慌不己。
特别是公子那双含笑的眸子望过来时,她总觉着有蝴蝶在胸腔里扑腾,脸颊也跟着发烫。
“柳絮啊柳絮,你这是怎么了?”
柳絮咬着唇摇摇头,将烛芯又剪短了些。
月光透过窗纱,在公子熟睡的面容上流淌,她望着望着,竟出了神。
萧瑾瑜在睡梦中,不知为何回到了五岁那年的春日。
那日父亲下值后,两人坐着马车回去。
午间阳光正好,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车帘外飘来糖炒栗子的甜香,小萧瑾瑜正趴在窗边数着街边的幌子。
忽听一阵嘈杂喝骂声传来。
“瑜儿,你瞧。”
父亲叫停马夫,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那位穿蓝衫的,是你温伯父,近几日才举家搬到长安,等休沐,阿耶带你前去府上拜会。”
父亲轻叩车壁示意马夫停下,声音里含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
我转头望去,只见街上两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扭作一团。
其中那个蓝衫官员的幞头早己歪斜,却仍死死揪着对方的衣领不放。
“阿耶要去劝架,你温伯父是文官,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怕是要吃亏。”
父亲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里带着促狭。
“你去陪那位姊姊说说话,她比你大一岁,初来乍到,可别让人家吓着了。”
我撇了撇嘴。
阿耶平日里最烦管闲事,今日这般积极,原来是遇着了好友。
可要自己去哄一个小姑娘?他连自家表妹都懒得应付,哪知道怎么安慰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屁孩”?
然而父亲己经大步流星地朝混乱处走去,我只得转过头,硬着头皮朝那小姑娘走去。
有了,自己记得阿母给了自己一朵小巧的琉璃桃花,还编了一个骗小孩的故事,自己当时惊奇了好久,还以为有穿越人士过来发明了玻璃。
后来才发现是误会,原来这是西域商人传来的稀罕物。
此物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
与其让这精巧玩意儿在自己身上蒙尘,不如赠予眼前这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说了一番话,自己掏出琉璃桃花,故意让它在夕阳下转了转。
果然,那丫头被晃动的流光吸引,渐渐止住了抽泣。
自己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杏眼琼鼻,虽还带着稚气,却己能窥见日后的风华。
他心思一转,想起父亲说过温家与侯府是世交,待这丫头及笄时,定要寻个由头去观礼。
京城贵女的及笄礼向来隆重,若能借此机会多结识几位闺秀……
他越想越觉得这买卖划算。
自己可不愿学那些迂腐的世家子弟,首到洞房花烛夜才得见新娘真容。
若摊上个貌若无盐的,岂不是误了终身?他萧瑾瑜前世今生都吃颜,别的尚可含糊,唯独在容貌上,是半分不肯将就的。
“你们两个小娃娃倒是投缘的紧。”
阿耶浑厚的嗓音骤然响起,惊散了稚童旖旎的盘算。
萧瑾瑜只得悻悻然抿住唇。
梦境开始变得光怪陆离起来,那杏眼琼鼻的小丫头身形渐长,面容却如水中倒影般变幻不定。
时而化作柳絮低眉顺眼的温婉模样,时而变成锦画明艳张扬的笑靥,最后竟定格成清漪姑娘那张清冷绝尘的脸。
眉如远山,眸若寒潭,偏生唇色嫣红,似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让人忍不住想去采撷一番。
梦境越发旖旎迷离。
恍惚间,清漪姑娘竟己在他怀中。
她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眼尾泛着薄红,青丝如瀑散落在枕间。
素白的寝衣半敞着,露出如玉的肩颈,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萧公子……”
她轻唤着,嗓音比平日多了几分娇软,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喉结。
萧瑾瑜呼吸一滞,俯身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罗帐轻摇,暗香浮动。
他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混着女子特有的温软气息,勾得他心神俱荡。
“清漪姑娘…”
他低哑着嗓子,拖长了尾音。
指尖抚过她微颤的睫毛,顺着精致的下颌一路往下。
触到的肌肤细腻如绸,又带着灼人的温度。
帐内温度节节攀升。
清漪的喘息声渐渐急促,在他身下化作一池春水,她仰起头,朱唇微启,似在无声地邀请…
就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萧瑾瑜猛然惊醒。
窗外才透出蒙蒙亮色,他额间沁着薄汗,呼吸仍有些急促。
待察觉身下那份与薄汗截然不同的、令人窘迫的凉意,他如遭雷击般僵在榻上。
被褥间还残留着梦中旖旎的气息。
他懊恼地闭了闭眼,自暴自弃般扯过锦被蒙住头。
“荒唐……”
好在没人发现,不然自己的一世英名就毁了。
暗哑的嗓音从被褥里闷闷传出。
更荒唐的是,此刻浮现在脑海的,仍是清漪那双看似清冷,实则眼尾微红时,会泛起潋滟波光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