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栖梧院不久,柳絮便捧着一封信匆匆寻来。
“公子,陆家公子差人送了封信来。”
柳絮双手呈上信笺,又补充道:
“那小厮说,他家公子当着您的面羞于启齿,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了,你一观便知。”
萧瑾瑜闻言一怔,随即失笑。
这倒奇了。
无论是坊间传闻,还是他亲眼所见,陆岫白向来是洒脱不羁的性子,何曾有过这般欲言又止的扭捏情态?
他不由想起那夜宴席上,自己醉酒失态,满座宾客或掩面讥笑,或避之不及。
唯有陆岫白非但不避嫌,反而因一曲琴音便引为知己,当众站在他身侧,那般磊落风骨,怎的今日反倒羞怯起来了?
指腹着信笺上细腻的云纹,萧瑾瑜心头无端泛起一丝暖意。
他信步踱至庭院,在梧桐树下的老藤椅落座。
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石阶上,斑驳的树影透过稀疏的枝桠,在他衣袍上轻轻摇曳。
“小絮儿,沏壶白露茶来。”
茶香随着微凉的秋风徐徐散开,萧瑾瑜望着手中未曾拆封的信笺,忽觉这深秋时节的阳光,竟比往日更添几分温煦。
他唇角微扬,今日倒要看看,这位平日里洒脱不羁的陆公子,究竟在这薄薄的信纸里,藏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当然,他心中其实也很期待,这感觉让他蓦然想起前世。
那个素未谋面的笔友,每次展开信纸时都能闻到淡淡的墨香,有时还夹着几片不知名的花瓣。
萧瑾瑜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捧着的不只是一封信,倒像是捧着一盏将熄未熄的旧梦。
智能终端的消息,来得太快太急,反倒失了这份等待时的心跳,这份见字如晤的温存。
于是展开信笺。
云深顿首再拜:
思忖再三,终觉尺素为先。
适闻君抚焦尾于花楼,一曲《穿越》,泠泠然有幽谷回风之韵,曲终弦寂,余音盘桓梁上,竟使七尺男儿泪落青衫。
非关曲误周郎,实乃琴心通魄,挑动前尘万丈。
忆昔总角之年,竹马绕东墙。
许宅棠梨纷落处,尝见素衣小鬟,扑蝶于回廊。
春拈柳线共编环,夏剖青梅各含酸,秋扫梧叶堆作冢,冬呵冻手摹花笺。
彼时未解《长干》里“同居”意,惟觉“无嫌猜”三字最寻常。
岂料云泥各徙,一别经年,卿府鸾驾入京阙,吾家雕栏守旧楹。
初时犹记捣衣石畔约,谓将托驿使,寄双鲤,奈何山程转水驿,年去岁来,雁字终湮没于重霄。
忽闻君返故园,心潮翻涌,急驾相迎朱邸,意绪纷纭。
却见,香车宝马,罗敷己系同心之结,绣幰雕鞍,使君正执连理之襟。
西目交逢,恍若隔世,片言未吐,竟成参商。
嗟乎!方悟“礼防”二字:
非止竹帛之训,实乃万丈冰崖,横绝霄汉,岂惟诗礼之诫,竟作九重雷池,永隔参辰。
纵有鲛人之泪,难化金石,精卫之心,莫填渊海,惟余一声长叹,散入东风,半阙离歌,飘零玉砌。
今家慈日促,冰人频叩,将聘他姓女。
合卺在迩,捧雁过堂,竟如刍灵配木偶,每欲向天地呼“情”字,恐苍冥笑我痴顽。
昔年并辔处,苔痕己侵阶,当年画眉笔,蠹鱼正啮奁。
青丝绾就同心结,半朽妆奁底,红豆磨成相思子,散落砚台边。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然此中幽怀,不足为外人道。
适逢君以琴解意,方敢剖心迹,非求叹惋,但诉积郁,临楮草草,墨渍氤氲,盖有泪滴洒其间而不自知也。
朔风叩牖,似催人添衣。
愿珍重万千,勿复以薄情人为念。
永和十七年清秋
云深和泪 书于碎玉小筑
萧瑾瑜缓缓放下手中信笺,指尖在纸面上流连片刻,终是轻叹一声。
他未曾料到,这小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竟还藏着这般痴心。
信纸上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字里行间洇开几处水痕,想必是写信时落了泪。
故事很简单。
那青梅竹马的姑娘己嫁作他人妇,他却仍困在旧日情思里不得解脱,这般心事无处诉说,偏生就想到了自己。
萧瑾瑜不由摇头苦笑,而后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哥们魅力这么大的吗?
当然,若放在现下读者老爷的视线里,这般情节怕是要被笑作俗套。
可落在活生生的人身上,却是剜心蚀骨的疼,不是谁都能够破茧重生的,你可以嗤之以鼻地笑,但请关上门来,不要吵到别人的悲伤。
柳絮看着自家公子在发呆,于是提醒。
“公子,茶快要凉了。”
萧瑾瑜回过神了,示意小絮儿快过来,又把她按到自己身侧坐下。
他两世为人都没谈过恋爱,叫他去劝解别人,这不是给人添乱吗?
“小絮儿,你说一个人失恋了该怎么劝解?”
柳絮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又开始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了。
“公子,什么是‘失恋’?”
“呃……”
萧瑾瑜闻言一怔。
也对,古代可没有失恋这两字组合的用法。
“通俗点来讲,就是被情所困,为情所伤。”
柳絮闻言更是困惑。
自古婚姻大事,不都是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她微微偏头。
“公子,为什么要为情所困?”
萧瑾瑜随即闭目扶额。
不由在心里呐喊。
我为什么要蠢到问出这个问题?这不是病急乱投医是什么。
小絮儿自幼和自己一起长大,性子最是天真活泼,如同一张白纸一般,哪里懂得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
柳絮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公子说的…可是话本里那些相思成疾的痴情人?”
“不是话本。”
萧瑾瑜无奈地打断她。
“罢了,当我没问。”
区区安慰人的小事而己,何足道哉?
本公子历遍红尘(看剧),阅尽浮华,那些个痴男怨女的戏码,便是不曾亲历,也早瞧得烂熟。
再说网上那些个“狗头军师”,一个个形单影只,偏生都是理论大师,口若悬河,将风月之事,剖析得鞭辟入里。
若论此道,本公子的水平可不输他们分毫。
我上我也行。
“小絮儿,笔墨伺候。”
公子清润的嗓音从身侧传来,柳絮指尖一颤,耳尖悄悄漫上一层薄红。
她低头抿唇,脚步却比往日轻快三分,只是心里仍忍不住嘀咕。
“什么‘小絮儿’……”
她悄悄攥紧袖角。
“明明只比公子小一岁,再过不久便能及笄,发间簪得起珠钗,早就是大姑娘了。”
可这称呼从自家公子唇齿间绕出来,偏生带着几分亲昵,叫她反驳不得,只能自己在心里悄悄较劲。
萧瑾瑜于是铺平信笺,蘸墨提笔。
瑾瑜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