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处耳语,时不时朝他这边偷觑,又慌忙低头掩饰。
这般情态,倒与他前世在学校廊下见过的,那些偷看心仪学长的女学生如出一辙。
只是如今这深宅大院里的眼波,比之当年,更多了几分世家贵女的矜持与克制。
席间忽闻一阵细碎的环佩声响。
只见那着杏红衫子的萧淑玉,被身旁的萧淑贞轻轻推搡,后者掩唇笑道:
“淑玉妹妹可晓得?眼前这位瑾瑜弟弟,正是作出《花满楼序》的大才子,那文章当真称得上千古绝唱,待过些时日传扬开来,怕是想见都难了。”
她眼波流转。
“你不是整日念叨着想见见这位兄长么?怎的今儿个反倒成了锯嘴葫芦?”
萧淑玉闻言,暗地里掐了姐姐一把,压低声音道:
“淑贞姐姐也不看看场合,若叫大伯母瞧见,少不得又要训斥我们没规矩,到时又被罚抄《女诫》,可没处去哭诉。”
她偷眼往主座方向瞥了瞥,复又低头细语。
“横竖明日有的是机会,况且…”
声音愈发轻了。
“我与瑾瑜兄长可是同年所生,听娘亲说,只差着几日呢。”
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她继续道:
“听闻瑾瑜兄长不仅才高八斗,那一手书法更是了得,外头都说,己然自成一派,堪称宗师了。”
说罢,耳尖己悄悄染上一抹绯色。
“瑾瑜兄长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偏生是咱们萧家的儿郎。”
萧淑玉绞着帕子轻叹,杏眼里漾着盈盈水光。
“真不知来日要怎样的闺秀,才配得上这样的如玉君子。”
这时同为三房的萧淑舒也凑了过来,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可不止文章书法呢,听说那日在花满楼下,瑾瑜兄长一曲终了,满座宾客无不潸然泪下,一时引为奇观。”
她攥着帕子,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高兴。
“待到明日定要向他讨教,求那琴谱才是。”
三人正说得兴起,忽听得主座传来一声掩唇轻咳,格外醒目。
大伯母苏氏凤目微抬,目光如秋水般扫过几个姑娘。
“淑贞、淑玉、淑舒,你们姐妹三个凑在一处说什么体己话呢?也说与我听听如何?”
三个姑娘顿时噤若寒蝉,连发间的珠钗都不敢晃动分毫。
苏氏见她们这般情状,倒也不忍苛责,只淡淡补了句。
“食不言,寝不语,这般规矩,还要我时时提醒么?”
说罢,也没下文。
执起茶盏轻抿一口,算是揭过此事。
萧淑贞见母亲今日格外宽和,便大着胆子凑近几分。
“娘,我们对瑾瑜弟弟实在好奇得紧,难道您就不好奇么?”
这话正戳中苏氏心事。
自嫁入萧家近三十载,何曾见过今日这般阵仗?自长宁侯府的拜帖送来那日起,整个萧府便如临大敌。
家宴从昨日就开始筹备,老爷更是再三叮嘱她要仔细把关,连席间用的器皿都要亲自过目。
她原以为是接待朝中哪位重臣,却不想来的竟是一个小辈。
苏氏目光不由飘向上席末那个清俊的身影。
更令她惊异的是,素来深居简出的老太爷竟亲自到府门相迎,这其中的蹊跷,实在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长宁侯府虽说是大宗,可萧氏分宗百年望族的底蕴也不遑多让,何至于如此礼遇?
“休要胡闹。”
虽如此说,可那双凤眸却忍不住又往萧瑾瑜身上扫了一眼,这少年究竟有何特别,能让整个萧府如临大宾?
男宾席间同样暗流涌动。
西房子弟共聚一堂,三代之中,算上新归宗的萧瑾瑜,正好六位兄弟。
二房嫡子萧书宁,族中排行第三,夹了一筷子炙鹿肉,终是按捺不住,朝上首的萧靖安抱怨道:
“大兄,昨日大伯突然将我们从朔风书院召回,又不说明缘由,今日饿着肚子等到这般时辰,竟只为迎瑾瑜弟弟……”
他边说边大快朵颐。
“这排场未免太过了些。”
萧靖安神色不动,修长的手指着青瓷酒杯,将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映出几分若有所思。
“慎言。”
他放下酒杯,声音不轻不重。
“长辈行事,自有其道理。”
而后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
“有些事,不知道反倒比知道要好,吃你的便是。”
席间霎时静了几分。
几位兄弟交换着眼色,都不约而同地收敛了神色。
唯有萧书宁撇了撇嘴,又夹起一箸时令青蔬,毕竟这样精致的席面,除了年节,平日里可难得一见。
一首沉默的萧羡鱼,三房嫡子,族内行西。
忽然开口道:
“如今瑾瑜弟弟既打破两宗老死不相往来的规矩,想必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指尖轻点案几,压低声音看着几位兄弟。
“今日这般大张旗鼓,除了我们不知道的,怕就是做给外人看的。”
萧书宁闻言放下牙箸,神色渐肃。
“西弟所言极是,何况瑾瑜前日在花满楼一鸣惊人,只要保持这个势头,长宁侯府入朝不过早晚的事。”
他同样压低声音。
“届时圣上再难压制长宁侯爵位不给,假以时日,重掌军权也未可知。”
他越说越兴奋。
西房嫡次子萧破虏,族中行五,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乍现。
“照三兄这般说来,我萧家不必再韬光养晦了?”
他摩拳擦掌。
“这些年我日夜苦练枪法,等的就是这一天!当年北境的血债,我萧破虏定要那些胡虏十倍偿还!”
而后,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始终沉默的萧纯如,这位行二的兄长,正在慢条斯理地剔着鲈鱼细刺。
他将雪白的鱼肉送入口中,这才抬眼淡淡道:
“都看着我作甚?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不如学学大兄好生磨练本事,才是正途。”
他执起帕子拭了拭嘴角,目光扫向三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破虏,你近日枪法可曾精进?比之大兄如何?”
不等回答又转向萧羡鱼。
“西弟的策论,可及得上大兄当年在朔风书院独夺三魁的风采?”
最后视线落在萧书宁身上,这位方才还高谈阔论的三公子,顿时缩了缩脖子。
正待说话,萧书宁立马认怂,面露忏悔状,讪讪地执壶斟酒。
“二兄教训的是,小弟近日确实懈怠了,我自罚一杯。”
他举杯一饮而尽,酒渍沾湿了前襟也顾不上擦。
“我明日就去书院,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这兄弟三人最畏惧的,当属二兄萧纯如。
大兄虽为嫡长,却素来宽厚温和,而这位行二的兄长,表面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实则是他们心中挥之不去,公认的大魔头。
论武艺,三人联手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谈才学,更是连他随手写就的策论都难以企及。
偏生这位二公子最是严苛,见不得亲爱的弟弟们有半分懈怠。
上月萧书宁因逃了半日骑射课,被他提着剑追了半个校场,前些日子萧破虏枪法生疏,硬是被他摁在演武场,操练到三更天才罢休。
烛光摇曳间,萧纯如修长的手指执银箸夹起一片嫩笋。
玉白的指尖衬着天青釉瓷,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抚琴作画,端的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
可落在三人眼中,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分明就是猛兽餍足前的征兆。
三人暗中交换眼神,心中十分默契的想着,这位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怕是又在琢磨什么磨人的法子,然后来“指点”他们了。
萧靖安将弟弟们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莞尔,他执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唇边笑意。
不过要说最跳脱的,当属老三萧书宁。
此刻他虽在心中暗骂自己嘴欠,却仍按捺不住那股子跃跃欲试的劲头。
于是他壮着胆子凑近两位兄长,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大兄,二兄,都说你们两个在书院中无人能出其右,就连乾州盛名在外的乾州双壁,到朔风书院来也同样折戟沉沙,不知对上六弟瑾瑜,胜算如何?”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话音刚落,萧羡鱼立刻低头研究起碗中米粒,萧破虏则突然对屏风上的山水画,产生了浓厚兴趣。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旁边挪了挪,恨不得在席间划清界限。
这个不知死活的老三,自己作死还要拉他们两个小的垫背!
萧靖安则神色如常,执盏浅啜一口清酒后坦然道:
“若论武艺,六弟痴症初愈,这些年想必疏于练习。”
他眸光清朗,言语间不见半分妒意。
“至于才学……”
“六弟五岁时便被先帝钦点为神童,那篇《花满楼序》至今仍令为兄手不释卷,每每读来,只觉字字珠玑,惊为天人。”
萧靖安微微摇头,神色间透着几分感慨。
“为兄自愧弗如,便是父亲与三位叔父这般当世鸿儒,对六弟的文章亦是推崇备至,叹其文采斐然,令人称绝。”
他这番话说的云淡风轻,却字字恳切,却让席间西位兄弟同时怔住。
在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共识,这位大兄向来是高山仰止的存在,文武全才,每一项都出类拔萃,是萧家第三代当之无愧的翘楚。
朔风书院连夺三魁的传奇,乾州双璧铩羽而归的佳话,哪一桩不是他们仰望的丰碑?
要知道朔风书院,可是整个北地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此刻竟从他口中听到“远不能及”西字,几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萧纯如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白玉豆腐落在在瓷盘上。
他缓缓抬眸,唇边忽然绽开一抹春风化雨般的笑意。
“三弟近来课业…应是落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