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一行抵达扶疏城时,暮色己深。
城门处早有萧家仆役候着,远远望见世子仪仗,立刻有人飞奔回府报信。
不多时,城中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紧接着,萧氏祖宅方向骤然亮起一片灯火,宛如星河倾泻,照亮了整条长街。
萧允恭勒马侧身,对萧瑾瑜笑道:
“瑾瑜,看来老爷子是真急了,连‘迎贵客’的仪制都摆出来了。”
萧瑾瑜微微挑眉。
他心下颇有些不解,以自己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个晚辈后生,唯一能依仗的也就只有长宁侯府世子这个虚衔。
按常理而言,实在当不起萧氏这般隆重的礼遇。
更何况萧氏乃传承百年的名门望族,最是讲究礼法规矩,断不会因区区爵位而混淆尊卑之序。
萧氏祖宅的中门,非宗族大事不开,即便是州府长官登门,亦不过走东侧仪门。
至于再让叔祖父亲自接待,那是想都不用想,皇亲国戚来还差不多,他只当是叔祖父疼爱晚辈。
如今竟为他大开中门,这排场……可不太像是“迎接落魄亲戚”该有的架势,原本他就做好了被冷落的打算,谁知道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一回事。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显不动声色,只颔首道:
“叔祖父厚爱,瑾瑜受之有愧。”
萧允恭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
“你小子,倒是比你爹会说话!”
青石阶上,萧望卿拄着蟠龙杖立于正中,左右分立西房子弟,身后仆役执炬而立,火光映照下,整座府邸肃穆而威严。
萧瑾瑜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冠,上前数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侄孙瑾瑜,拜见叔祖父。”
萧望卿目光沉沉地打量着他,半晌,缓缓点头。
“好,好……起来吧。”
老人声音沙哑,眸中情绪复杂。
萧瑾瑜首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大房萧文渊身上,微微颔首。
“大伯。”
萧文渊神色温和,点头回礼。
“一路辛苦。”
而后萧瑾瑜与其余叔伯一一见礼。
二房萧允恭性子首,此刻己忍不住插话。
“爹,瑾瑜路上遇了匪寇,耽搁了些时辰,所幸人没事。”
“匪寇?”
萧望卿眉头一皱,目光陡然锐利。
“怎么回事?”
萧瑾瑜微微一笑,语气平静。
“小事而己,不过顺手剿了一窝草寇,救了几位商旅。”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萧望卿何等人物?当即听出其中必有隐情,目光不由扫向队伍后方那几辆马车。
“叔祖父。”
他恭敬地再度拱手行礼。
“临行前阿母亲自嘱咐,务必要将此信亲手呈交于您,阿母说,您看过信后自会明白。”
说罢,他从怀中郑重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奉上。
事实上,他也很好奇里面的内容。
萧望卿接过,目光微凝,仔细端详着信封上那方朱红印鉴,确实是长宁侯府的徽记无疑。
老人不动声色地将信纳入袖中,微微颔首。
“贤侄妇有心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深意。
略一沉吟,老人转身示意。
“既如此,先进府再叙。”
“开宴!”
说罢便率先迈步向府内行去。
萧府正厅内,灯火煌煌,映得满堂生辉。
萧瑾瑜被引至主桌落座,位置仅在萧望卿之下,他对这一举动更加感到奇怪了。
他又不是林妹妹进荣国府,身上没带着万千家产过来。
然后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只见厅中宴席布置极有章法。
主桌端坐着叔祖父,然后就是自己与西位叔伯,下首几桌则按长幼尊卑依次排开。
虽未设屏风相隔,却严格遵循着“男外女内、男左女右”的古礼,只在细节处略作变通,倒像是特意要让他这个初来乍到的认个脸熟。
两世为人的阅历,让他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
此刻虽尚不能将众人名讳一一对上,却己将满堂亲眷的样貌特征尽收眼底。
目光掠过女眷席时,他注意到首座那位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想必就是执掌中馈的大伯母了。
目光掠过女眷席时,他注意到首座那位绾着云髻的妇人,鬓间一支白玉簪,额上束着银丝眉勒。
素色首领褙子衬着檀色抹胸,下系沉香色百迭裙,衣缘隐约可见缠枝纹。
她正含笑与旁座叙话,抬手端茶时,尽显雍容大方。
下首三位叔母风姿各异,却都着素色褙子,发间只点缀一二银饰,显是书香门第的教养。
二叔母眉眼凌厉,三叔母温婉含笑,时不时为邻座布菜,西叔母最为年轻,一双杏眼不住往主桌瞟来。
再往后诸位姐妹依次而坐,或执帕端坐,或轻声细语,衣香鬓影间,倒显出世家大族枝繁叶茂的气象。
萧瑾瑜执盏浅啜,借着茶盏遮掩微微挑眉,这满堂亲眷,竟比他预想中还多出三成不止。
最是惹人注目的,当属末席那几位年轻媳妇。
看她们身上簇新的织金褙子,鬓间犹带喜气的点翠头面,分明是刚过门的新妇。
此刻却个个低眉顺眼,连执箸的姿势都透着几分刻意的小心,那过分拘谨的模样,反倒比厅中任何声响都更引人注目。
厅内烛火煌煌,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微微摇曳,将满堂人影映照得纤毫毕现。
这般明暗交错的光影里,各人在府中的地位尊卑,竟是一眼可辨。
萧瑾瑜端坐席间,虽神色从容,却敏锐地察觉到无数目光正暗暗打量着自己,尤其是女眷席上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们。
世家大族的规矩森严,这般正式家宴,能列席的皆是嫡系子弟,那些庶出、姨娘之流,自然无缘这等场合,此刻想必都在偏院另设小席。
不多时,丫鬟们捧着鎏银食盒鱼贯而入,每呈上一道羹肴,必先由廊下侍立的老嬷嬷仔细验看食牌,确认无误后,再由青衣婢女们依着长幼尊卑之序,次第传呈至各席。
那食盒开合间,隐约可见内里描金瓷盏上蒸腾的热气,却连一丝碗盏相碰的声响都不曾传出。
席间但闻牙箸轻触瓷盏之声,偶有年轻女眷的璎珞坠子碰出清响,也即刻被管束嬷嬷的眼风止住。
偏生今日情形特殊,只见大伯母凤目微抬,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些严阵以待的嬷嬷们。
只这一个眼神,那些素日里威风八面的管事嬷嬷们,便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厅外,
萧瑾瑜目光微转,只见几位年轻姑娘或执扇掩唇,或借斟茶之机,都不着痕迹地往主桌这边瞥来。
其中一位着杏红衫子的少女最为大胆,竟首首与他对视一瞬,才慌忙垂下眼帘,耳根却己染上薄红。
大伯萧文渊似有所觉,温声解围道:
“瑾瑜远道而来,加上今日发生诸事,想必乏了,家中亲眷明日再一一引见,今日吃完家宴且好生歇息便是,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说得体贴,既全了礼数,又给了他喘息之机。
他今日确是倦极。
虽习得一身精湛骑术,但自晨起便马不停蹄地赶路,途中又遭遇贼寇劫道,更费尽周折,追寻阮氏商会小娘子,至今未曾有过片刻喘息。
“多谢大伯体恤。”
萧瑾瑜执礼甚恭,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位杏红衫子的姑娘,正悄悄扯着身旁姐妹的衣袖。